也许接他们的人听见她的心声,从上海过来的海船终于到了塘沽。跟满船的棉纱一起来的还有顾国桓,他听说明芝做了一番大事,兴冲冲抢了接人的差使。顾先生知道此行没有风险,便也由得他去,反正儿子大了,总要接手一部分生意。
明芝出门已久,牵挂自己那个家,也牵挂宝生等人,连带看顾国桓都顺眼不少。唯一不开心的人是徐仲九,这一回去他有他的事,明芝有明芝的生活,又得聚少离多,难有尽兴的时候。
顾国桓仔细打量徐仲九,“徐兄心事重重,又有新任务?”他拍拍徐仲九的肩,极其豪迈地承诺,“放心,回程更快,不过三四天就到了。”又对明芝笑,“反正请了假,回到家玩几天再去学校,我那边又有好些新鲜玩艺,保证有趣。”
明芝看看徐仲九一脸的黑,暗道一声,该!
大货轮乘风破浪,果然轻轻松松几天里回到上海。
***
船在泊位下了锚,徐仲九和明芝按商量好的分头上岸。码头上人来人往,明芝叫了辆黄包车,回到她熟悉的世界。徐仲九比她早下船,已经汇入人潮,消失得无影无踪。至于顾国桓,他不得不跟着随行的管事去办理卸货事宜,履行东家大少爷学做接班人的责任。
本来顾先生说要派人接明芝,接风兼庆祝,但被她婉辞了,只说“替先生做事,侥幸得成,不辱命而已,不算什么。而且已经收到厚酬,实不敢再居功劳。”
明芝不愿和顾先生走得太近,顾先生则不想把这枚暗子过多暴露在人前,所以明芝的话倒是合了他的意,只觉小姑娘能干且低调,是个难得的人才。
天气晴好,明芝穿着月白色竹布长衫,在太阳下出了薄薄的一层汗。黄包车穿过闹市转进小巷,把喧哗抛在身后。深巷里雀鸟闻声掠过,蔷薇在围墙上漫延,花团锦簇得闹哄哄,却是初夏的风光。
明芝在巷口付了车钱,提着小行李箱缓步而行。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明芝侧头看去,却是宝生。小孩子家长得快,不过个把月竟然蹿了小半个头,衣服吊在脚踝上,瘦零零的像豆芽菜,开口说话是把公鸭嗓,“姐姐,你回来了!”
明芝一呆,又复一乐,“这些天你吃的是糠?”
宝生挠着脑袋干笑数声。他抢过明芝的行李,兴头头冲在前面,“总算回来了,我娘去庙里烧过两回香,逼着我也跟着吃素,她说不诚心菩萨要怪的。”
明芝轻描淡写,“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们,在家还好?”
宝生呱呱呱说个不停:顾国桓时常过来,说是帮她看家,还送来两盆石榴,花繁叶茂的,估计能结不少果实;宝生娘和娘姨精力旺盛,晒了许多菜干和酱瓜;顾国桓漏下话,说过几天她就要回来了,让他们准备下好吃的,娘姨每天炖的汤最后进了他的肚子。
两扇院门都开了,宝生娘笑得见牙不见眼,“老远就听到声音。”她仔细地看明芝,肯定地说,“瘦了,要补。”
明芝并没把出行的目的告诉宝生娘和娘姨,但两个妇人以她们在尘世打滚的智慧猜到此行的风险,暗暗担心,幸好-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一小时后,明芝泡在温水里,舒适得差点睡过去。即使有顾国桓的特殊优待,货轮就是那个条件,强也强不到哪。
她原要处理一些文书,但疲惫从骨头里泛出来,洗完澡还是睡了。
那些事,等休息好再说,明芝想。出门前她把所有财产,包括徐仲九拿来的那些理了一遍,又列了一份清单,一式两份,一份存在银行,一份放在保险箱。她叮嘱宝生,万一她竟没回来,叫他去找徐仲九来处理。宝生再伶俐,毕竟仍是孩子,因此掉了金豆,她连哄带压的好不容易才镇住。
只是没想到他也去了,明芝长长呼出一口气,脸上微微作热。另外也有一点烦恼,不知道他做的事倒也罢了,一旦知道,怎么能放心。
第八十二章
徐仲九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他那帮狐朋狗友顿时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哪家的小嫂子在想你?”徐仲九也是哈哈一笑,“让我想想。”他轻佻地一扬眉,“数不过来。”
众人知道他容貌俊朗,颇有女人自动贴上去,不认为他的话是吹嘘,反而哄笑道,“那是,凭你的脸可以去做折白党。”
此时已至凌晨,半宿下来房里乌烟瘴气,牌桌边的数人有些精力不济,有吞药丸的,也有光顾着跟身边女人调笑的,徐仲九孤身一人,唇边叼了根烟,漫不经心地出牌。他出门许久,回来便约人在俱乐部见面,消磨大半天时间,也算摸清了近来的风向。
北边的事早已登过报,算是对蠢蠢欲动者的一个警戒,然则如今的世道,各怀心思者多,也难说有多少作用。只看身边这群人,滚油锅里的钱都能下手捞出来花,哪管得到身前身后名,更别说他人死活。徐仲九也没有忧国忧民的心肠,但跟沈凤书相处日久,知道一样米养百样人,确实有人是不一样的,只是如此的人少而又少。
此刻,不知不觉,徐仲九于索然无味中生出一点寂寥:还救得了吗?冷眼旁观,一个个但恨没地方发财,这头拿到钱,那头吃喝玩乐有一千花一万,败光祖业就想办法到外头找。
外头一阵喧嚷,房里的人听到热闹来了精神,使眼色叫人出去探听。仆役去了一阵回来说有人赌输回家拿了地契想翻本,家里的女眷追了来,是个挺泼辣的女学生,正指着男人们骂。仆役看向徐仲九笑道,“恐怕徐先生认得。是沈五少爷,从前他是俱乐部的常客,最近有阵子没来,没想到来了闹出这事-”
徐仲九也是一笑,他自然记得沈五,沈五出的那些产业堪称价廉物美。沈家已经分家,不知动的是哪个姐妹的嫁妆,以至于追来了闹。不过胳膊拧不过大腿,俱乐部见惯这些场面,自有一套应对的办法。
说时门外声音渐低,想必已经有人出来干涉,徐仲九他们又玩了一会牌,眼看曙色已现,打着呵欠各自散了。
徐仲九纵是年轻力壮,长途跋涉之下通宵未睡,眼睛发干,头里嗡嗡作响,太阳穴紧一阵松一阵,喉咙也是火撩似的。他知道不妙,大病过的人不能过于劳累,这是身体在发出讯号了。
他靠在车里略略养了会精神,虽是累,却也睡不着,千头万绪尽皆萦绕心头,一时想起明芝,不知她是否已经起床。看了看时间,想必已经起来,她可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勤快人,徐仲九嘴角浮起笑,真是年轻,饶是他也觉得自己捱不住那些苦了。
他长长打了个呵欠,发动车子打算离开。
才开过街角,徐仲九就看到一出活剧:沈家的五少爷和八小姐打作一团。
严格地说,是八小姐朝五少爷挥着拳头,只是她既没受过相关培训,又毫无力气,所以这顿粉拳绝无章法,最多只能给五少爷松筋骨。不痛不痒之下,五少爷毕竟心怀愧疚,抱着头无声地忍了。
徐仲九停下车,按了按喇叭,放下车窗朝两人打了声招呼,又主动要送他俩回家。
五少爷如蒙大赦,几乎是跳上了车,而八小姐涨红一张脸,含着两泡热泪,犹犹豫豫地跟着上了车。
徐仲九问起沈家老小,才知道老太太带了最小的孙子去了季家消夏。刚刚立夏,哪里需要避暑,分明老人装聋作哑,免得有不争气的儿孙求到跟前,已经分家,帮不好,不帮也不好。
五少爷冷笑着道,“当初替我定的好亲!只说好生养,给沈家开枝散叶,现在养是养了一堆,她倒不管了。”他哼了一声,到底吃过教训,不敢当别人的面再骂沈凤书。
八小姐上车后闻到徐仲九身上的烟酒脂粉味,正在不自在中,闻言怒气勃发,勉强忍住不骂出口,扭转头看向车窗外。她这使气的样子有两分像明芝,徐仲九看在眼里不觉好笑,也不去劝他俩,仍然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五少爷说得兴起,又想起明芝的悔婚,“没看出来二表妹是个厉害角色,前阵子我才知道上海滩上鼎鼎大名的顾老板的独生子竟然看上了她。”他嘿嘿笑道,“要做了我们大嫂,可就没这好事了。”
坐在后面的八小姐听得不耐烦,出言讽刺道,“这算什么好事!不就是流氓头子,算什么好人家!”
他们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恨家人统统不顾惜他,一个怪兄长不争气,连累不相干的明芝无缘无故挨了许多背后的冷言冷语,无非八小姐咬准她早晚沦落街头,走上生母的老路。
徐仲九怒极反笑,这对兄妹说得起劲,竟忘了明芝与他的关系,他就不信他们会不知道,不外是目中无人,没把明芝和他当回事。他心中默默呸了数声,落泊?以明芝如今的财产,只要不突然改了性子,只怕用一世也够。哪怕她爱上奢华,以她的身手自己也挣得回来这份开销,更别说还有一个他。
五少爷和八小姐争争吵吵回到家,到了第二天门上收到徐仲九送来的礼物,老少都有份,八小姐的是一枝金笔。收好之余,八小姐未免多了点想头-她说五少爷不配当哥,连她的金笔都偷去卖,没想到徐仲九立马买一枝送她。难道他竟然对她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