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橹划开水面,沿岸隐隐有些嫩黄,是刚发芽的柳树。
季家烧掉了,每想一次,初芝的心便如同被割了一刀,累积到后来,便是撕心裂肺的痛。她从小知道季家将来是她的,她要在那所房子里招婿生子,代代相传。祖母去世前自诉不难过,如同园里花木一般,旧叶凋零新枝长成是世间常理。可她的父母妹妹,还没到时候便硬生生被夺去生命,家破人亡。而她无能之极,白白守在梅城多日,最终还是靠明芝和徐仲九才能雪恨。
晚上船泊在一个野渡。小姑娘淘了半升陈年旧米做粥,又捞半碗咸菜过粥,心里过意不去,“明天到了上海我请你们吃东西。”既然出门,她也做过准备,身上带了点钱。徐仲九见她颇为伶俐,故意逗她说话,几句下来连她家里大小都摸清了。眼见粥好,他洗出只碗,拿灶头的热水烫过,盛了大半碗,端给明芝。明芝见他殷勤,接过来对他一笑。
小姑娘看在眼里,心道可能不是二小姐夺取准姐夫,不然他怎么拿她如此之好,要知道送上门的不值钱,只有苦求而得才会珍惜。初芝不知道她心里弯弯道道,虽说不想吃饭,但教养所在,还是上前帮小姑娘把粥分给各人。她自己拿了小半碗,捧在手里喝不下去。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就算听从明芝安排去香港和灵芝会合,何以为生?季家的船沉江阻敌,土地眼看着收不回租子,要卖恐怕也卖不出手。她不过读到中学毕业,难道去别人公司做工?不然怎么照顾灵芝。还有友芝,远在重洋,家里的事还得写封信告诉她才是。
船头徐仲九和明芝凑在一处喝粥,细声说话的样子落入初芝眼中,更是勾起一段愁肠。她恨不得当初早早嫁了,如今想来也有个人可以商量。
其实初芝不知,徐仲九和明芝各执己见,谁也说不服谁。明芝一定要往香港走一回,一来送初芝,二则放不下宝生他们,她替他们定的前路,自己却到现在还没去,也不知道那边到底如何。徐仲九全明白,但说到分离就是不乐,连自己年过三旬尚无子女都说了出来。他抓着她的手摸他那长出青色须根的下巴,“看看看,胡子有了,皱纹有了,老婆还要东奔西走。”
然而他们这样的人,终究是聚少离多的命,明芝嘴上不说,眼里却流露出来。徐仲九心里发凉,手里一松,反是明芝握住他的手,“我去看看就回来。”
说这么说,去了后光安顿初芝灵芝就得数月。要不是战乱纷纷,徐仲九简直想劝明芝坐飞机去香港,但念及安全还是坐船来得好。他忖度难道真的上了年纪,自己居然会怕起孤单,搁从前可只有怕被身边人暗算了的,果真老了?不过也不定是这野渡荒芜,才教他陷入离别之绪。又或是死的人太多,连他都开始怕了,战争到底什么时候结束?一年半载,还是拖到两三年?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二月底倒春寒。
明芝去了趟银行,既然和徐仲九有了约定,她便把自家的财产重做处理。那些要时常出头的该卖的卖,也有些当人情送了,另外的还是换成美元英镑,存在各家外国银行,免得树大招风。
徐仲九回来时拎着几色点心,还有一荷叶包糯米鸡,说是给她路上吃。又说,“明天我不送你了。”时势不好,早先观望的一批纷纷下水,要不是他常年躲在租界,没准早就被逮了去做给日本人的见面礼。像码头这种乱蓬蓬的地方,人多眼杂,徐仲九更是轻易不去。
到了第二天果然徐仲九只送她到家门口,“路上小心。”
此回仍是一艘英国船,明芝替自己和初芝订了间头等舱房。房里两张床,初芝看了看靠窗的那张,选了略差的靠门的,靠在床头握着本书看,一点也不理会外头的热闹-码头上人山人海,要不是明芝“孔武有力”,当先开路,她们绝挤不上船。
等汽笛鸣叫,船只乘风破浪离开码头,明芝起身倒茶,转侧间见到初芝飞快地抹了把眼泪。等她坐定,初芝却又恢复女学生的神气,视线定在书页上,许久才翻下一页。明芝心里觉得应该和她聊一聊,但细想又发现不好开口,无论自家说什么,都有招人厌恶的可能,还是等长久了再说来得好。
她俩在舱内枯坐,自有隔壁头等舱的客人来问打不打牌。那个妇人见初芝是读书人,便来拉明芝,谁晓得一拖不动,再拖手腕一麻,莫名其妙握不住明芝的手。她便转去拉初芝,“三缺一,凑足人可以开局了。”
初芝被拖去打了半天牌,被烦扰得十分不耐烦。别人见她满脸严肃,不言不语,悄悄的又找了别人,总算把她放回来。初芝好不容易才得清静,再见明芝就觉得明芝算一等一的同行客。再有,世上的好日子大多比出来的,有这半天打牌的经历,初芝的离愁和忐忑为之一解,才有兴致看江海交界。
船在海上走了多日,到香港靠岸却是雨天。
瓢泼大雨洒将下来,明芝庆幸自己和初芝只有简单的两只小行李箱,岸上还有宝生一干人等来接。然而等到了住的地方,明芝顿时一呆,这么多人挤在狭窄的一处,连灵芝作为姑娘家,也才分配到一间耳房。原来大批难民南下,把香港的物价炒得超高无比,宝生娘作为最年长者,又是从前的管家,当即立断决定收拢开支,在明芝到来之前一切从简。她老人家以身作则,和新招的厨娘佣妇挤四人间,连别人的打嗝放屁都清清楚楚。
明芝问起此地环境,宝生娘叫苦不已,金毛蓝眼用英语,黑皮肤的本地人用广东话,连学校讲课都是英语和广东话,她也是修炼许久,总算才能听清厨娘的话。
“什么时候能回去?”宝生娘问。
还是宝生打断了她的话,如果能回去,明芝怎么可能会再把初芝送来。
一时大家又说起国内的战争,日本人占南京后迅速推进,大片国土沦陷,奋勇抵抗的先后牺牲,汉奸这玩意倒是越来越多。走了也好,总比留在那里忍气吞声来得好。顾先生到了香港,从前那个一直被顾先生压一头的张先生冒起来了,做了和平促进会的会长,替日本人强买强卖棉纱煤炭,还广收门徒,气得顾先生天天在香港的家里骂娘。还有那谁谁做了日本人的市长,居然上任第一条命令是通过大烟税。
明芝听他们说得热闹,比她这个刚从上海出来的人还知道情况,再问居然顾国桓几乎天天来拜访,消息便是他带来的。
宝生娘避开众人,小心翼翼地问明芝,不如考虑顾少爷?他这一片真心,从他们这帮人到小小姐,个个都得他的照顾-顾国桓还帮灵芝联系了学校,灵芝考得也争气,如今在上学。顾少爷今天没来,是因为顾太太身体不舒服进了医院。
明芝知道她是一片好意,只让她不必管这些,当务之急是找房子,初芝和灵芝要一处,其他人又要一处,为着彼此照应,两处不能离得太开。为方便做事,还得再买辆车。
她说一件,宝生娘坐在那里算一项钱,算完就有些着急,坐吃山空,只有出账没有进账不是长久之计,但在香港他们找不到能做的工作。尤其宝生,他长那个模样,凶神恶煞恐怕当店员都没人收。
宝生娘大嗓门,又故意要让家里的青年们知道生计艰难,有心不收敛声音。初芝心里不安,不等明芝找她,便主动找来说不用替她和灵芝找房子,她会出去找工作,等找到了就搬出去。
明芝听着好笑,把所知的薪水告诉初芝,教员一个月多少钱,打字员多少,秘书又多少。
初芝脸涨得通红,恨不得快滴出血。她不是不知世事,只不过在明芝跟前不想太弱,没想到明芝样样清楚,倒显得她浅薄。
还好这时灵芝回来了,扔下书包冲进房里,“大姐!”
两人抱头痛哭,说起父母姐妹遇难,又哭一场,提及家园被占,化作一炬,还是哭。
等明芝喝了杯茶回来,她俩还是在哭。
明芝摇头不已,幸好三个得力助手不爱哭,可以和他们讲正事,“我会回去上海。”
一言既出,宝生若有所思,卢小南低头不语,李阿冬笑道,“好,我们跟你一起回。”
晚上是接风的家宴,只多了一个外人,顾国桓。他来送顾先生的请帖,约在后天家里设宴帮她洗尘。
“老头子闲在家里没事做,除了打牌就是吃饭。”顾国桓凑近明芝,嘁嘁喳喳说了半天。无非地方小,姨太太们相处得不好,又和正房太太,也就是他的亲娘起了冲突,顾太太一气之下进了医院,省得跟那帮子朝夕相对,谁看谁都不顺眼。作为八面玲珑人士,他在和明芝讲八卦之时也没忘记照应初来乍到的初芝,哪家百货公司的衣服可以买,哪里的东西尚算可口,水土不服可以喝草药煮的黑水,叫做凉茶的。又问灵芝在学校是否习惯,若是有人欺负可以告诉老师,他跟校长打过招呼的。
明芝叹为观止,倒找到数分往日感觉。跟沈凤书季初芝相处,她话也不好说,有些举动也不好做,总怕轻了、重了。
顾国桓关照过灵芝,又附在明芝耳边细说,这回却是国事,数方人马均找过顾先生。顾先生答应留在香港出于本意,但也愿意听从最高层的命令。日本人那边重重许诺,老头子倒是坚决拒绝了,可静下来难免有些失意,毕竟人走茶凉,等打退日本人再回去也不知道怎么算。
“走一步看一步。”顾国桓也摇摇头。有人抢着下了水,后面下的就多了,反正只要捞到自己现世那份,哪管身后名声。他叮嘱明芝,“可别回去,日本人见软的不吃,少不得上硬的。要是钱不够用,只管跟老头子开口,论起来他该罩着你。”
明芝和他处惯的,无论他说何事,她只听不回应,当下也是如此,只是暗暗心惊。徐仲九做的刀头舔血生涯,太险。
到第二日,明芝和初芝让宝生带着,四下里熟悉环境。南国温暖,她俩只穿单衣仍走出一身汗。翡翠般的汪洋,又有青翠山脉,单论风光还比上海强些。初芝松了口气,“城里有山,这点像我们梅城。”此言一出,她刚有的那点快乐瞬间荡然无存。
明芝在香港停留半个月,买下两处房子搬了一回家,又买了辆车供家人代步用。加上频频宴席,忙得竟无半日可以闲坐。那些从上海逃来的都想知道如今战况,她新近才来,自是最为清楚。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无非节节败退。
越是这样,逃至港岛的上海商人越是挥金如土。明芝看在眼里,有心找找香港有何营生可做,可心里挂着徐仲九,终究静不下心。等忙完眼下必须之事,把初芝和灵芝托给卢小南,她带着宝生和李阿冬又回上海去。见她归心似箭,李阿冬难免私下对宝生取笑两句。但宝生瞪着双眼不做答理,让李阿冬深感无趣。船上生涯无聊,他学着跟人玩牌,有时输赢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