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太后又叫阿容再走进些。她上前两步,太后随即令上官昭仪将鬓角的头发拨开,她闻声听令,拨开额间碎发,露出鬓角鲜红的黥刺。
那是戴罪的宫人进宫前被降为奴时留下的标志。
太后招招手,上官昭仪一言不发,行礼之后又退下。待到殿内只剩叁人,太后才缓缓开口道:
“王将军是汝何人,朕今日不深究。只望汝日后既做了大唐的臣子,便是罪臣之后,如上官昭仪,朕也必不使明珠蒙尘。“
她又看了看方才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李崔巍,语气缓和了许多。继续看向阿容:
“李知容,朕今日召汝与李中郎同来议事,是要问汝,可愿做鸾仪卫。”
这一刻她没有察觉到,李崔巍面色不改,却暗暗握紧了拳头。
殿侧立刻走上一个内侍,手捧金盘,盘中盛着鱼符和袍带,伸到李知容面前。
银鱼符上正面刻着正四品鸾仪卫,字下方阴刻着一个圆形徽记,像是凤凰,又像是大鹏鸟。
龙榻上,太后看着她站在鱼符面前一脸茫然,朗声笑道:“看来,无人与你讲过鸾仪卫一事,也好。此卫乃朕于光宅初年所设,专为监察朝中叁品以上诸卿,及宗室子弟。”
闻言她心中一震,监察宗室子弟,就意味着可以观察李唐宗室诸王的一举一动,这可能是她找到李旦把柄的最好机会。
她盯着那枚闪着银光的鱼符,咬了咬牙,正要开口,旁边的李崔巍却抢先一步,上前行礼,眼睛看着太后:“太后,臣请以鸾仪卫叁内则,告与李千牛。”
武太后眼睛一眯,玩味地看着李崔巍,点头表示默许。他便转身朝着李知容,行了一礼,抬眼在殿中第一次直视她,一字一句道:
“奏请李氏右千牛备身知容知悉。凡应诏为鸾仪卫者,须遵叁内则:其一,诸事皆听太后令,违者夺职论刑;其二,不得私交皇室宗亲,违者夺职论刑;其叁……”
他停下,深深看了一眼她,才继续道:
“其叁,武太后殡天之时,凡任鸾仪卫者,皆赐陪葬乾陵。”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耳朵里嗡嗡响。她记得刚刚的内侍称他鸾仪卫中郎将,太后也称他为李中郎。
若是太后明日突然暴毙,今天就是她见他的最后一天。
李知容信自己是狐狸,却不信有长生。她傻傻看着李崔巍,看见他眼角隐约发红,像只穷途末路的狼。
世人皆知李太史超逸出尘,多智近妖,却不知他有时白衣伶仃,脆弱如苇草。
他甚至不爱自己,又如何去爱她。
她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想要看见他惊慌的表情,想要不遂他的愿。他句句都在劝她别跳火坑,安心做个混吃等死的千牛卫,她偏不。
她在抽筋断骨的痛苦里苟活了五年,如今心肠硬了许多,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照着话本找如意郎君的小姑娘。
这场仗她必须要打,纵使从此都是孤身一人。
“臣李氏知容,愿为鸾仪卫,誓死效忠太后。”
她站在殿中央,声音清越,响彻殿宇。太后点头,拊掌称赞。她攥紧拳头,努力不去看身边人的表情。
不多时后,太后留下李太史议事,李知容捧着御赐袍服与银鱼符,一步一步走出上阳宫。
此时殿中,太后长舒一口气,又靠回榻上,略带责备地问殿下站着的年轻人:
“李中郎今日怎的如此急躁,竟出言阻拦朕敕封李知容。”
李崔巍行礼,嘴角含笑,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语气:“太后圣明。某今日唐突,只因忧心公主义女千金之姿,难与我等亡命之徒共事。不想李千牛确是忠心奉主,是某多言了。”
太后嗤笑一声,抬手之际纱帘又层层合上,只遥遥传来慵懒一句:“汝并非忧心她忠心不足以奉主,而是忧心她乃安定公主之义女,其心难测。”
博山炉中又添上了新沉水香,太后令李崔巍退下,最后又添了一句:“朕添李知容在汝身侧,非是疑汝,而是疑那安定大长公主。”
李崔巍行礼离开,殿外又下起细雪。他低头匆匆穿过一重又一重楼阁,出了大明宫,穿过神都苑,终于在丽景门外停下,长舒一口气,抬头望了一眼天空,眼角微有笑意。
数月之前,他与她重逢,几番试探之后,几乎确定她就是阿容。当日天香院一面之后,他便派手下暗中跟着阿容去了白马寺,却在那里碰到了安定公主。
几天后,他便将安定公主与薛寺主的谋划告与武太后,议定先按兵不动,待收集到确凿谋反证据之后,再一并处理。
不在他筹算之中的却是,其一,武太后对薛寺主恩宠日隆,日后要除掉他,怕是有些棘手;其二,那陪在阿容身边的男人,鸾仪卫府竟查不到他的任何名册案卷。
其叁,便是她今日加入了鸾仪卫。
他皱起眉,努力抑制心头涌上的莫名喜悦。
再叁确认后,他几乎笃定,这个人就是他找了数年的阿容。
他想见她,想在死之前能与她互相温暖逐渐变冷的身体,这自私的喜悦让他害怕,也让他重新感到心头血液在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