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月华(h)(2 / 2)

“牵机毒案的情报,是李某亲手放出,并非是鸾仪卫中出了叛徒。”

她继续震惊:“你怎知……”

李崔巍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牵机毒案之前,李某便已派人,时时盯着安府君。”

阿容心里叹服。论手黑心细,李崔巍和安府君怕是不分伯仲,是她太天真了。

她转身要走,李崔巍没有坚留。只是在她要走时,又轻轻拽住了她袖口:

“阿容。”

她回头,他不说话,两人只是沉默地对望着。

阿容酒意浮上脸,漂亮眼睛里却满是露水:

“李太史,别忘了,我是天香院有名头的歌伎。太史与我的前尘往事,也不过是……前尘往事罢了。”

她轻轻扯了扯袖角,李崔巍放了手。

她不回头地走了,剩下李崔巍一个人在院中茕茕孑立,月亮的清辉无情地洒下来,照着她渐行渐远。

百尺高台之上,四月熏风吹拂,弦管兀自吹奏着,尽管再无凤凰来。

(叁)

垂拱二年五月,神都洛京的牡丹开到极盛,开始大朵大朵地凋谢。

人们抓紧这最后一刻没日没夜地狂欢,南市北市里急管繁弦和嬉笑欢闹昼夜交替,胭脂香与酒香混杂在一起流入河道,香气浓到极点,化为臭腐,充溢整个城市。

极致的享乐之下,是无边欲海,淹死每一个被神都引诱而来的异乡人。

垂拱二年四月初八,大福先寺天竺沙门于佛诞节被发现猝死于寺内大雄宝殿,死状奇诡,疑是中毒而死;

同时,东都南市名伎春九娘被发现死于自家宅第内,死状与天竺沙门极相似。

垂拱二年十一月,鸾仪卫“山”组首领崔玄逸于长安裴氏祖宅中发现服毒自尽的裴伷先,其自杀所用的金杯上刻着内府铭记,疑是宫中器物。

除死因之外,这叁者平日并无交集,但在其尸体附近,鸾仪卫都搜出了同一件证物:一张春九娘所制的纸笺,上面写着一句佛谒:

“叁界无安,犹如火宅。”

此时,是垂拱二年五月初六,神都北市,夜五更。

神都北市自前朝以来,就寺观林立,高宗朝之后又有众多公主皇妃在此挂名出家,因此香火繁盛,昼夜唱诵不绝。

而在这众多尼寺道观之中,尤以天女尼寺为最,因在唐咸亨四年太平公主八岁时在此带发出家,闻名海内。

天女尼寺内跨院,有一隐蔽佛殿。今夜殿内外围着数十羽林卫,将狭小跨院围成铁桶。

佛殿深处,有男女娇喘低吟,空气中暗香浮动,暗示着一段不可告人的皇室秘辛。

殿中燃着幽幽烛火,光芒如豆。重重纱帘之下,赫然供奉着密宗神祗、八部天龙之一的摩睺罗伽,蛇首人身,在烛光下邪异非常。

摩睺罗伽脚下,一对青年男女紧紧缠绕在一起,两人的脸都湮没在黑暗中,光影昏黄。

“阿兄。”女子从男子身上坐起,一边扭动,一边叹息。“你本不用这样冒死出来。”

男子紧握住她的腰,让身上的人暂时停下来,脸色在灯火中苍白如纸。“太平,我说一事与你听,你莫要惊慌。”

“近日,有狐族找上了我。”他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着,眼里全是神经质的恐惧。

她低头看他,伸出一根手指进他嘴里搅动,笑得残忍而天真。那是大唐最得宠公主的脸,年方廿一,五年前刚刚嫁与右武卫将军薛绍,彼时长安燃遍火把仪仗,烧焦朱雀大道上的石榴树,荣光盛极,前无古人。

然而无人知道,曾经那个不谙世事的太平,早就死在了高宗咸亨四年。

“他们带不走我,我会长生不老。”她一丝不挂地站起身,背后是摩睺罗伽的黑影憧憧。

“没有人,能杀得了我第二次。”她仰头看着神魔的塑像,随手为灯盏里添了些油。

“阿兄,你可知我为何要在这殿内供奉摩睺罗伽。”她缎子般的长发闪着微光,重迭锦绣之下,玲珑精致的脸像一幅白瓷面具,回头对他一笑。

“摩睺罗伽龙王,有一女,八岁时在佛前悟道,从此得离苦厄,摆脱肉身。”

男子披衣站起,将她重新裹在怀里。“阿兄回来了,阿兄不会再让你受苦。”

咸亨二年,太平公主方八岁,至韩国公主府拜谒,路遇叔父贺兰敏之,史载,贺兰敏之见其色美,逼奸之。

同年,贺兰敏之流配雷州,中道以马缰自缢而死。

咸亨四年,太平公主出家为女冠,道号太平,后吞药自尽,昏迷数月,终得宫人施救,濒死而复生。

无人知公主为何求死,那些血腥往事早已被封死在尘埃中。

只有一人不愿忘记,那就是她的四皇兄、如今的皇帝李旦。他们在无边黑暗里相依为命走过数十年,已经长成两朵畸形并蒂双生花。

他理解她的癫狂、无耻和绝望,如同理解他自己。

然而,他下一句安慰的话忽然卡在了喉咙口,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他看见摩睺罗伽的雕像背后,倏忽闪过一道暗影。

那张脸,他化成了灰也认得,是本应当死去多年的贺兰敏之。

李旦颤抖着将太平公主紧紧护在怀中,声音却出奇地冷静:“太平,别看,别听。”

“我不会让你再死一次。李家当年既找得到日月宫,我如今便能再次寻到那天狐后裔。”

(四)

垂拱二年五月中,天气渐热,鸾仪卫所中案卷堆积如山,全是关于数起神都新近最诡异的杀人案,所中称此案代号为摩睺罗伽。

第一起案件起于五月初。彼时太平公主去天女尼寺上香,却在回府后大病一场,卧床不起数日,之后鸾仪卫便接到密令,要在全城搜捕一个人,能易容,擅遁形,最为诡异的是,此人长相酷似数年前横死于流放途中的故韩国夫人之子贺兰敏之。

李知容在接到此令之后,想到的第一个人,却是安府君。他能易容,擅遁形,可他为何要扮作贺兰敏之去找太平公主?那夜神都苑一别之后,她又有数天没再见到他。

然而接下来的事却更令人疑窦丛生:一旬之内,神都城内有数位女子离奇失踪,失踪者都是年纪在廿四上下、容貌美丽的女子,身份上至皇族贵戚,下至南市商女。而这些女子失踪之地,都印着朱砂写就、长达数寸的陀罗尼文,经大福先寺主持确认,是八部天龙中“摩睺罗伽”之意。

神都震动,人心惶惶。有女儿的人家都闭门不出,平日里摩肩接踵的大街上只剩下暮春花朵寂寞开落。

而此刻鸾仪卫所内,众人却一改往常闲云野鹤的做派,连平日里斗鸡走狗难见人影的黑齿俊与闫知礼也破天荒列席,一同在案牍堆里东翻西检,眉头皱成一对相映成趣的“川”字。

“多年前,因太平公主相关的那件旧事,宫中有关记载已俱被销毁,当年的宫人也流落几尽,这条线索是断了。不过……”闫知礼忽然在一卷书页中停下:“当年太后赐死贺兰敏之前,曾列数其十大恶,其中包括……在故太子李弘与司卫少卿杨思俭之女定下婚约之后,贺兰听闻此女姿色绝美,便强占了她,致使太子婚约作废。”

闫知礼凝眉:“这杨少卿的女儿,如今尚在神都城中,且就住在数日前太平公主出事那夜,前去上香的天女尼寺内。”

其他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齐齐看向闫知礼。李知容大步流星走过来,拿过案卷检视了一遍,抬头好奇问道:

“闫中郎如何将杨少卿女儿下落探得如此详细?”

边上传来一声揶揄的笑,是叼着芦苇杆靠在树边翻案卷的黑齿俊。

“闫中郎可是我朝数一数二的纨绔,但凡是两京略有才名的美人,闫中郎便一定要去瞧上一瞧。”

闫中郎握着笔杆不置可否:“在下博览美人,是为于丹青上更进一步,跟贺兰那兽物之行有云泥之别。但这位杨少卿之女,在下确实尚未有机缘得见。”

黑齿俊一个箭步跳到他面前,将他手中案卷放下:“那你我现在便去。”

李知容尚在推测案情,还没来得及阻拦黑齿俊,却闻得一阵奇异茶香飘来,接着一位穿着鸾仪卫制服的女子从院里端着茶盏不紧不慢地走出,将茶盏搁在堆案卷的长几上。

她长得温柔似水,说话也温柔,走过时连风都变得柔缓起来,鸾仪卫的圆领锦袍也被她穿得像春柳抽条,有柔婉之美。

她是鸾仪卫里唯二的女子之一、来自南诏国的毒师,名唤无音。她还有个同门师兄无闻,与她同年入鸾仪卫,无音擅飞针,无闻擅陌刀,是鸾仪卫“风”组中两把隐藏的利刃。

她与无闻和黑齿俊似是旧相识,又同年入了鸾仪卫,然而叁人都对彼此的过往讳莫如深。

李知容刚要过去殷勤接茶盏,却因长几旁坐着李崔巍而迟疑了片刻。此人最近倒是对她相敬如宾,她却时刻提防着,不禁暗嘲自己作茧自缚。

无音拿了一个茶盏,径直走到黑齿俊跟前,将茶沫浮泛的茶汤递到他手边:

“黑齿中郎,喝茶。”

那声音连李知容听了也发酥,黑齿俊却没有转头接茶,只冷冷说了一句有劳,又指指书堆,示意她搁在上边即可。

李知容心中暗道一声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跟闫知礼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便默契地抛下黑齿俊,转头向李崔巍请示出宫查案。

李崔巍正看着手中的陀罗尼经文,头也不抬,只淡淡问了一句:“李含光现下在何处?”

闫知礼翻了个白眼:“含光兄上个月炼丹炸了钦天监新修的观象台,如今还被秘书监扣着抄文书思过,李太史您忘了么。”

接着又火上浇油地勾上了李知容的肩:“李太史,如今容姐与那位康公子情投意合,汝就算先前对容姐有意,如今也该死心,不如放我俩出宫,也省得碍太史的眼。”

李知容吓得一时语塞,只好拿眼瞪着闫知礼,对方却大义凛然:“怎的,容姐,我说得可有错?”

然而此时院门却突然开启,一个红发金瞳的高个子青年惹眼地戳在门口,右手握着一蓬开得极盛的石榴花。他今日穿着绯红宫袍,竟也像个在鸿胪寺当差的良家子。

“叨扰。在下南市康静智,近日遍寻容娘不到,便只好寻了个禁苑的差事进得宫中。”

他捧着石榴花,如入无人之境地大踏步进了鸾仪卫禁地,李知容刚要拔刀,他却直直将石榴花递到她眼前,眼神真诚热烈:

“容娘,汝与我是天作之合,今日诸位同袍作证,汝可愿意……与我永结燕婉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