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日,曹坊主频频寄信问她几时回去,眼下似乎正好,像是有始有终。
九月初三,寒露刚过,就在菱歌二人走后不久,朗许也收拾好了行装。
闻芊原是想留他在京城找名医继续治疗嗓子,但朗许似乎对此已不那么介怀了。他咽喉伤了多年,连楼砚都束手无策,与其抱着虚无缥缈的希望,倒不如做些别的有意义的事情。
闻芊问起今后的打算时,他提笔写道:
“昨日在坊间遇上一行即将南下的商队,我想跟着他们四处去看看。”
“天下那么大,我从未有幸游览,今此远行说不定会有那么一日能找到故乡的人。”
朗许走的那天,闻芊一路将他送到了城郊。
商队的车马在不远处停下,通往各地的官道笔直的朝前延伸,就这么走下去,不知哪一条会通向哪一处,也不知最后去向何方。
想他们从扬州出发时,热热闹闹的一堆人,到现在也免不了各奔东西。
闻芊捧着厚重的包袱,低头看了许久,才不舍的递到朗许跟前。
“你真的……想好了吗?”
他接过行囊,静静地笑着,伸出手在她头上轻揉了两下,然后比划道:
——你要好好保重。
闻芊抿唇点了点头,把怀里的一块牌位和一小罐骨灰塞到他手中——那是楼砚的。
“你就带他一块儿去看吧。”
她想了很久,该如何安置他。
起初是准备将楼砚葬在济南的云雾山上,但总觉得那地方空空荡荡的,荒坟都是衣冠冢,叫他一个人睡在那里实在太孤单。
京城于他而言不是个好地方,扬州又离得太远,倒不如随朗许去三山五岳、五湖四海寻找族人,也算是圆了他最后的心愿。
朗许收好行李,回头望了一眼行将启程的商队,再看着闻芊时,眸中含了浅浅的泪光。
她颔首深吸了口气,再抬眼时已换上笑颜:“去吧。”
“我就在这里等你,若是找不到我,便去扬州……你随时来,我随时在。无论去多远,记得要回家。”
朗许紧紧咬着牙,重重地朝她点头。
萧瑟的秋风在官道上凛冽的流淌,鸾铃叮当叮当,向着远方。
南飞的大雁在天际里划出一道深邃的弧度,苍茫的天空下,马匹和平头车像是一串往前行的黑绳,在视线中越来越细,越来越浅。
闻芊抱着琵琶坐在城头上,前方万里无云,她铮铮轻吟的琴声在指尖浅唱,既不激昂,也不凄切,只是平和婉转,顺着那漫山遍野起伏的波澜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路中飘荡。
她在城墙上弹了一日,杨晋就在树上静静听了一日。
因为背对着,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也不知她有没有再流泪。
今年的冬天好像特别的冷,连雪也降得比以往要早,寝宫之中不管加多少碳火,似乎都驱不散那冷冰冰的寒意。
承明皇帝年迈的身体早已不复当初,接连昏睡了三日,终于感觉到了大限将至。他在弥留之际叫来了太子,这个青年人有着与自己相似的眉眼,磨砺数年,仿佛隐约真有他年轻时的影子。
承明帝紧拽着他的手腕,艰难道:“高祯,凡功臣皆居功自傲,党羽众多,万万不可再用……朕已替你扫清前路,往后祸福枯荣,还需你自己细细斟酌……”
太子泪眼婆娑地点头称是,“儿臣明白。”
曹开阳或许到死也不会想到,皇帝会顺水推舟的利用他和楼砚,冠冕堂皇的扫清障碍。
“至于杨渐……此人左右逢源,为官虽步步为营,但处事过于小心谨慎,长此以往于江山社稷有害而无一利。”他说道,“其子杨清……倒是个不世之材,假以时日必能助你……造就一番盛世。”
也许父母爱子之心亦无分帝王百姓,他花了那么多的心思和时间,一生运筹帷幄,总算为儿子铺好了一条平坦的大道。
“高祯。”承明帝抓着他的手,不知为何,这个雷厉风行、顶天立地多年的帝王,在临终的最后一句遗言却是,“要善待天下啊……”
*
承明二十五年的冬天,腊月初一,承明帝沈衍病逝于床榻之上,太子正式继位,改年号为洪熙。
一个漫长的时代落幕,新的时代便如朝阳冉冉升起。
新帝有着和先帝截然不同的治国方式与脾气性格,他确实是个宽厚仁慈的君主,登基伊始,便大赦天下,将牢狱中那些上书进谏而被无辜迁怒的言官全数放了出来。
朝堂上,曾经贬官发配的人陆续召回,内阁重组,六部换人,腐朽的势力在他大刀阔斧的整治下被连根拔起。
正月十五上元的当日,一道诏令从皇城传入大江南北,但凡由于靖难受牵连的官员及家属一律赦免无罪。
无数在边疆服役戍守的人留着眼泪朝南叩拜。
纠缠了两代人的恩恩怨怨到此尘埃落定。
洪熙元年的春季还没来临,城郊荒草覆雪,梢头冰霜未消,一骑白马从门内驶出,大红的斗篷在风中飞卷翻腾,鲜艳如雪,所行之处有冰雪溅起。
很快,身后的一匹黑骑紧随而来,杨晋好容易追上她,偏偏闻芊就是不肯减速。
“诶——你什么意思?”他看着马背的包袱,拽着缰绳问道,“又要上哪儿去?”
闻芊不以为意的扬眉,“回广陵啊。”
“回广陵作甚么?”杨晋皱紧眉头,“你不嫁我了?”
她别过脸故意道,“我和师弟师妹们说好了要回去的……反正成亲这种事,又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