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随意答应了一声,放下书册就往学馆门口去。
虽还是初春,但高原气候的特点之一就是昼夜温差大,这般午后正是太阳毒辣的时候,烈日下头,只见江老大穿了身灰黑短衫在学馆门前颇为显眼。
为了方便码头上搬货,他将裤腿卷到了膝盖上两寸,可能是一路走过来的关系,左边裤腿滑落下来,就显得一只高一只低的有些狼狈,将沾了些泥点子的小腿肚衬得愈发明显。感受到来来往往学子的“注目礼”,爹老倌不安地缩了缩手,紧了紧手中的油纸包,里头估计就是“两个大肉包子”了。
江春觉着这样的爹老倌让她眼眶微胀。
“阿爹,你怎来了?”
江老大先不回她话,只紧着问姑娘“可吃过午食了”“可能吃饱”“二十八可家去”。待听得江春说是吃得饱饱的了,方道:“我刚吃过,今日东家难得大方一回,咱们几个搬货的每人得了三个包子作午食嘞,晓得你爱吃肉的,喏,这两个肉的给你。”
说着将油纸包往前送。
可能是出了手汗的缘故,油纸包被捏过的地方已有些潮了的手印子,将那裂开口子的食指衬得愈发明显:在江老大左手的食指外侧缘,有一个一公分长的不规则口子,血已未流了,皮子炸开,只露出里头黄白相间的肉来,口子边上还干结着零星一点血迹——已是干涸了的,这口子该是今日上午搬货新弄伤的。
江春眼眶湿润,工头就发了三个包子作午食,他自己只舍得吃一个素的,反倒把两个肉的省下来送给自己……他们外乡人,在码头上能找着的活儿全是苦力,那比人身子还大的□□包,一人扛一包,她以前就见过有些高大汉子扛得脚步踉跄,稍不注意重物砸在手指脚趾上就得皮开肉绽,好在未见骨……这般空着肚子还怎干活?
这份恩情,让并非小江春原身的她如何偿还?
眼见着姑娘不出声,也不伸手来接,江老大直接将纸包塞进江春手中,还难得地叮嘱起来:“现吃饱了可以留着晚食吃,又不会馊。快收起来,我还要折回去干活嘞!”
说着不待姑娘回答,就转身而去。
江春望着他那汗湿|了紧贴着后背的衣裳,眼泪不争气地滴落在青石板上,方一瞬就被烈日晒热蒸化。上天对她何其厚待,不止在现代有慈父严母,来到这莫名的时代,还有这样的爹娘疼爱的幸运。江老大平日虽是个“宠妻狂魔”,但在没有高氏在场的情况下,儿女始终是排在他自己前面的。
嗯,小江春原身就放心吧,她会像对自己亲生父母一般报答他们的,只要有她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他们饿着。她在内心对已不知魂归何处的小江春说,也是在对自己说。
当然,待她拿了包子回学舍,少不得又要被徐纯冯毅等人奚落一番的,但此时的她,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劲儿,满心满眼都是今后的规划,自是不会被这些小屁孩打乱的。
不过,目前最切实际的就是好好把握这第一次月试,且不论换班进阶的事儿,单那一两银的奖励就是最实际的好处,至少能让江老大少做一个月的工。
二月二十七这一日,江春迎来了她在大宋朝的第一场考试——弘文馆的月试。
上午考的是经义与诗画,分别各用一个时辰。经义,顾名思义,经书中的义理,因是针对初级经书学习者,故题目都较简单,只有帖经和墨义两种类型,至于难度较高的策问、杂文、(正规)经义则暂时还不考。
这帖经就类似于后世的填空题,有各给出名篇前后文,中间空行的,也有单给出中间句子,前后空出的,学生只需填上缺损部分的原文即可。这就是单纯考验背功了,对江春来说自然是不成问题的,只需留意下笔,注意字迹工整就可。
至于墨义,则更多是类似于名词解释,有截取经文某一句子,要求解释其含义的,或对出下一句的,也有难度更高的对答注疏的,当然,注疏的暂时还考不到。本次月试只要求解释何为“君子慎独”。
“君子慎独”出自《大学》与《中庸》,是儒家思想中对高尚道德修养的要求,即指在没有别人在场和监督的时候,也能够严格要求自己,不做违背道德和律法的事。
《大学》开篇即论修身,而“修身”的关键就是“诚其意”,所谓诚其意者,即“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一般顺其自然,故“君子必慎其独也”。相对地,小人则是“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而别人看起来,则“如见其肺肝然”。故“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最后再总结一句,“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
而在张夫子未教授到的《中庸》中亦有“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的说法,即在最隐密的言行上最是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质,在最微小的事上最是能彰显一个人的修养。
才将经义卷子交上,接踵而来的就是诗画了,此次只考作诗,令以“春”为题作诗。江春第一反应就是“春眠不觉晓”,可惜孟浩然是唐代诗人,在这大宋朝已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了,她只能自己琢磨出一首对仗工整的出来。
至于意境,对不起,才九岁的她哪有甚精妙体会?反正顾琅华夫子也不是那等喜欢伤春悲秋,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女子,反倒是顺其天然之性、天真浪漫的才是她的菜,比如胡沁雪就独得她“宠爱”。
下午的九章是她强项,自不必说,就是礼乐亦是轻松考过了的。
学生嘛,无论哪个时代,皆是免不了讨论考卷的,江春虽不多话,但也勉强陪着胡沁雪徐绍等人议论了一番。其实对她来说,考过了也就过了,成绩已成定局,她现在操心的是如何挣钱,好给家中减轻负担,若是能补贴到高氏等人那是再好不过了。
第49章 试工
第二日,虽是休学日,馆里的大钟仍是按时敲响了的,早就起了的小江春将四书全通背了一遍,把衣裳穿暖和了,先往饭堂去吃过早食,方往南街而去。
约定好的在南北街交界处桥下集合,待她慢悠悠地到那儿,还空无一人,看来她还算来得早的。好在袖里有一本《礼记》,在这般微凉的清晨里,趁着精力饱满、记忆充沛的时候,沿着河道边走边背,倒也不错。
待太阳慢慢露出头来,就陆续有人来了,皆是穿着补丁衣裳的姑娘,大多刚十岁出头,个个长得细细的,仿若一群豆芽菜。
小江春将书袖好了,与她们聊起闲话来。中间有个叫留芳的,倒是好相与,只一会儿就聊起家住城南,因家中只有寡母了,哥哥又在念书,只得自己出来找些短使的活计做做,补贴两分家用的原委来。
因常出来做短使的关系,她能将县里各色人等一一道来。其中那日的牙婆人称牛婆子,手里有着七八分人脉,做人口买卖久了,在金江还小有名气,各高门大户官房太太需要使人的,无论买卖还是租赁,都来找她。
听得江春是县学女学生,一众小姑娘皆露出羡慕神情来。待那牛婆子扭着腰到桥边,太阳已升起来了。
趁着登记名录的功夫,牛婆子将规矩给说明了:“待会儿随我进了府,嘴巴不得说话,眼睛不得东张西望,手里不得胡乱|摸府里的一草一木,腿脚不得迈太开。直到管家太太问话了才可开口,可都听清楚了?出了问题婆子可不管你几岁,坏了老婆子名声,该赔钱的一分不得少!哼哼,赔不出那多钱?就把你小蹄子提脚卖咯!”
下头一群小姑娘自是应下,只那日被大人撺掇着来的小姑娘吓得缩了缩肩膀。
待跟着牛婆子来到城东开外半里处,虽才初春,周围却已草木丰盛,桃红柳绿,若非还偶有飞鸟掠过,不然就有点“万籁俱静”的感觉了。
在这群山环绕、古桥曲水的山脚下,有一座碧瓦朱檐的宅子,小江春想要留心观望这宅子是何人居处,哪晓得那牛婆子直接领了她们八个小丫头往侧门而进。
只见牛婆子在侧门外不轻不重地敲了三声,那雕画了祥瑞的红木门就自里打开,有一青花孺裙的妇人站在门内。
“莲花妹子今日当值哇?老婆子带了几个短使来给庆家嫂子瞧瞧,若有得用的就过几日上工……”那妇人不待她啰嗦完,就爽快地放了一行九人进去。
几人跟在莲花嫂子后头,大气儿不喘地往后头宅子里去。小江春不动声色地数着,待跨过两道门,进了个像是内宅的院子里,有个春花比甲的丫鬟出来,令牛婆子众人等候着,她进去禀报庆家嫂子。
这院子估计还没到真正的深宅大院,只是位于外院与后宅之间的过渡地带,院里种了几株桃树,零零星星冒了几个淡粉色花苞出来,树下石桌石凳打扫得干干净净,片叶不沾,片尘不染的。
“这就是你领来的短使?”那“庆嫂子”人未到,声先语了。
待小江春悄悄抬起头来,见着的就是个穿着竹青色孺裙的妇人,才将二十五六的样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上抹了一层淡淡的珠光粉,双目有神,嘴角含着三分天然的笑意,一看就是个能干人。
那牛婆子忙不迭巴结道:“庆嫂子这日风采好,这身孺裙衬得您越发俏了两分,要我老婆子说,这老太君面前的得意人就是不一般呐!”
庆嫂子被她奉承得笑意又深了两分,嗔道:“你个老婆子,嘴上抹了蜜不成?别以为你捧捧我,我就把你这些丫头片子全收了,还是得看人哪!”在小江春听来,话语里带了一丝丝儿后世的河南或者河北口音,原谅“前世”没怎么出过门的她不太分得出来。
“这是自然,这阖府大小事件,不过了您的眼,哪能往里送啊!您快给瞧瞧吧,一个个都眼巴巴望着您这活菩萨呢!”
庆嫂子又被她逗得一乐,指着江春几个挨个走上前来,详细问了姓名年龄籍贯家中情况,又问了些会作甚、各有何特长的问题,最后着意选了四个身材均称、口齿清楚、行事稳当、肤色不太黑的。
当然,江春落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