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李香玉”时还没什么反应,听到后一句话,李肆面无表情,眼瞳却是缩了又扩。
目光如手指,在小姑娘脸上又摸又揉,似乎还捏了捏有点婴儿肥的嫩嫩小脸,让小姑娘脸上的桃色转瞬就熟了。
“怎么不找你的山长传话,直接跑来叩阍了?”
李肆淡淡说着,跟熟人闲聊般的语气,以及这话本义,融进了太多背景。
之前李肆在朱雨悠那不小心看到一幅画,一幅“写真”,如果不是笔法稚嫩,意境柔丽,看得出是女子之作,落款更为“弟子李香玉敬笔”,他差点就要拔剑逼问朱雨悠是否出墙了。
由此这个名字就入了他的耳,小姑娘就在朱雨悠的天海楼藏书学院读书,而她的本姓……拿朱雨悠的话说,就是个特立独行的捣蛋鬼,跟女儿李克曦是一路货色,区别只在李香玉是文科,李克曦是理科。
现在当面细观,李肆觉得,就面相而言,这小姑娘跟《红楼梦》里所述的林黛玉还真像,气质却是半点不沾。林黛玉就是一片玉白细瓷,捧在手里,都怕被呼吸吹断了,可这李香玉却像是一卷磨得透亮的弹簧钢,天生就不愿屈成一团。
李肆心绪也有些浮散,从他的三娘,到之前所见的米五娘,再到眼前这个李香玉,都带着一股叛逆的傲气。到底是历史大潮造就了这些女子,还是他才是叛逆之源,以至于这些姑娘们都被命运之线牵着,汇聚到了他的身边呢。
他虽有怔忪,问话却直奔主题。去年江南变乱,李煦逃奔岭南,李肆看在多年“交情”,这几年又替英华侵蚀江南出过大力,就没怎么为难。
现在英华复江南,百废待兴,李煦回了江南,以布衣之身闲居家中,但关系网还在,成了英华织造业紧盯的对象。广州织造公司借着李煦的关系,在江宁压榨当地织户,还引出了江宁知府和江南按察使受贿案,眼下已锒铛入狱,听候法司审裁。以法司使史贻直为总领,巡按杭世骏为主办的专案组,给李煦定了十多条罪状,拟判抄没家财,终身监禁。
李肆这一问,意思是你的山长就是我的老婆,你不攀着这条线来找我私下求情,反而当面叩阍,居心何在?
李香玉小胸脯挺得直直的,脆声道:“回陛下的话,小女子不愿因私废公,陛下也不会徇私枉法!小女子只求陛下能在这朗朗乾坤下,为小女子的爷爷主持公道!”
话说得流利,姿态也昂扬,可小姑娘捏在袖笼里的手,却在微微哆嗦着,指节更因捏得用力而泛白。
李肆此时才话归正题:“公道……法司自会给你爷爷公道,如果你不相信国法,来叩阍也没什么意义。”
李香玉泪光盈盈:“小女子相信陛下,但不相信国法!爷爷现在只是一介布衣,无权无势,即便有不对的地方,也不是他在害人!真正害人的是广州的工商,是衙门里的官老爷!为什么小女子的爷爷被下了大狱,广州那些工商只是被问询,江南那些官老爷只是被停职?”
她越说越愤怒,小脸已全然涨红:“小女子也仔细读过国法,可法不清,理不明,就是官老爷艹弄来卸责害人的工具!《皇英刑律》里哪一条说了,帮工商和官老爷穿针引线的中人反而是主凶?”
这话跟之前李肆听到的那些口号合上了,原来这小姑娘和她的同窗们,竟是举着国法不公的招牌来叩阍的。
李肆蹙眉:“你到底只是想救你爷爷呢,还是来讨伐本朝法务的?朕见你也算冰雪聪明,难道不知道,你今天来叩阍,外加你这番话,不仅救不到你爷爷,还可能害了你爷爷。”
早年李肆跟李煦可有“过命”的交情,后来也是因为利益纠葛太深,双方才勉强算是化敌为友。复江南后,李煦没朝北跑(当然是不敢向北跑),老老实实回江南作寓公,李肆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可现在李煦又跟工商官僚搞在一起,继续仗势敛财,狗改不了吃屎,李肆没亲自在卷宗上劈下一个红叉,而是让法司依法审裁,已是宽仁无比。
现在这小姑娘跳出来为爷爷讨公道,不以私情动他,反而批判英华的国法和公道,李肆暗道,你爷爷当年在江南压榨民人,替康熙雍正当狗腿子,还不知欠下了多少血债。真要还江南一个公道,就清算这些帐,已够你爷爷死上十次八次了。
李肆自不会对着一个小姑娘发火,但心中怒意已渐渐升腾,原本对这李香玉还有一丝赞赏之心,现在却觉得这丫头也是温室里出来的,不懂人世疾苦,还有些挟势逼人的深沉心计。周围已有不少民人围观,自少不了一直跟着銮驾跑的报纸快笔,她来叩阍,多半是想让这事成为一国朝野广议的大事。
可这深沉……也只是堪堪擦到愚蠢一线,如他所问那般,如果只为救她爷爷,就不该跑来叩阍,把事闹大,现在这么一搞,难道李肆还会批个条子,让法司放了李煦?
李香玉小脸血色刷地就退了下去,身子还晃了一下,泪水更夺眶而出,她真是被吓得不轻。从天王时代至今,李肆执掌权柄已十多年,沉脸说话时的威压,自然不是一个小姑娘能消受得住的。
但她却没认输,她还有太多心声想要吐露。
“小女子既是为爷爷不平,也是为那些受害的民人不平!爷爷也曾对小女子说过,他本就罪孽深重,一直就等着天罚。小女子觉得,有多少罪就背多少,少不行,多也不行!小女子求的不是让爷爷免罪,而是要在此事上还爷爷一个公道,也还那些受害民人的公道!惩戒真凶,让这些事不再重演,难道不是国法的本意吗?”
“可小女子没在国法上看到这些,看到的只是法司老爷们先想好了要重判爷爷,然后就在国法里找合适的条目,找不到就生拉硬扯。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小女子鲁钝,只能看到,他们是想替工商和官老爷减罪!”
一句句话道出,李香玉手也不抖了,脸上又有了血色:“陛下一再说过,陛下是代天审裁之人,国法已经被人艹弄,这世上还能主持公道的,自然只有陛下了。”
李肆眨着眼,重新审视了一番小姑娘,心说雨悠啊雨悠,这也算是你对早年我欺压你的报复?教出来了一个好学生呢,林黛玉不再葬花,而是质法,真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