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研垂敛的眼睫轻轻一颤,过了几秒,他伸出手,用戴着白色丝质手套的五指将哈气擦去一部分,然后重新抱住怀里那束雪白的花。
包装纸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哗啦”一声轻响,杜辉闻声从后视镜看向陆研,随口道:“三少,人死不能复生,您也别太难过了。”
听见这话,陆研略微抿紧的唇向上扬了扬嘴角,眼羽轻颤,他缓慢抬起头,在后视镜中迎上了那个男人的眼睛。
目光相遇的瞬间,杜辉蓦地怔住。
——那是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幽暗的瞳仁温润如玉,眼羽纤长,交汇于眼尾处线条微微上挑,形成一个惊艳而又透着几分媚态的好看形状。
可那人的眼神却是凉的。
“我爸他……什么时候走的?”陆研轻声道。
杜辉恍然回过神来,说:“前天晚上,医生宣布以后,夫人就命人通知您了。”
“他……”陆研的嗓音有些哑,“走的时候痛苦么?”
杜辉愣了愣,只当是这位陆三少悲伤过度,很自然地安慰道:“陆先生年轻时积劳成疾,心脏一直不太好,这次旧病复发也有一段时间了,那天晚上突发心梗,医生说发病的持续时间不到一分钟,我想应该没受什么罪吧。”
“心梗——”陆研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你知道么?心脏疾病的致死时间很短,但过程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没受什么罪’通常是医生安慰活人的话呢,你们都信了?”
年轻人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像一柄被软布缠紧的匕首,平缓而又猝不及防地狠狠刺进了杜辉心里。
察觉到对方面色有异,陆研反倒是歉意地笑了笑:“抱歉,我知道您是想安慰我,请放心,我并不是很难过,因为啊——”边说,他边伸手摸了摸怀里还沾着水珠的雪白花瓣,温雅的嗓音仿佛带着某种漫不经心地自嘲,“我离开陆家的时候还不满五岁,如今已经十六年了,没有妈妈的允许,我连买回国机票的资格都没有,到现在早就记不清了他的模样。”
“……又有什么好难过的?”
黑色奔驰沿盘山道缓慢攀爬,终于在半个多小时后停靠在位于山顶的陆家大宅门前。
从布置就可以看出宅子的女主人不喜欢传统葬礼的白绸黑幡,整座庄园几乎没有多少与白事相关的装扮,只是在铁艺雕花的院门两侧象征性地摆了两只鲜花扎成的素色花圈。
时近傍晚,葬礼接近尾声,负责迎宾的接待早已撤离,令高门深院的陆家大宅看上去萧索了不少。
杜辉拿起立在副驾驶位旁边的长柄黑伞交给陆研,解释道:“没想到飞机会晚点,耽误了您参加先生的葬礼,我还得去停车,就劳烦三少自己先进去了。”
陆研点头表示理解,接过雨伞,他拉开车门下车,于暴雨中转身看向那栋在记忆里变得有些模糊不清的宅院。
时隔十六年,陆家不为人知的三少爷首次回国,竟然是为了出席自己父亲的葬礼。
陆家这一代子女共四人,陆研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个小妹妹,他名义上是三少爷,可本质却是与另外三兄妹同父异母的私生子,是对任何一个豪门世家来说都讳莫如深的存在,与现任陆家的女主人更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也正是因为这种敏感的身份,早在陆研三岁、在迈阿密儿童福利院见到父亲陆承瑞的那天起,允许他回到陆家这件事就遭到了后母李淑君的极力反对。
等他好不容易回到家后,被母亲宠溺得嚣张跋扈的大哥又经常带着尚不懂事的二弟欺凌陆研。这样的日子过了不到两年,陆承瑞为了改善家中的紧张气氛,同时也不愿小儿子再遭受兄弟的欺负,最终决定将他送回美国学习和生活,这一去就到了今天。
陆研一手撑伞,一手抱着花束,略微仰着头,他久久凝望着眼前这座明明被剥夺了进门资格,却又不得不被称之为“家”的地方。
就在这时,陆家别墅的房门打开,几名接待分列在大门两侧,向从里面走出的宾客们鞠躬致谢。
一名接待快步穿过庭院,赶在宾客到来前拉开庄园大门,见陆研一个人站在门前,而且是面生的年轻人模样,想来也不会是重要角色,当即不客气地挥挥手,催促道:“葬礼已经结束了,客人退场,您要是想吊唁就站旁边等会儿,别在这儿挡道。”说完就去要拉陆研胳膊。
陆研自小因为家庭原因一个人在外生活多年,又因童年某些不好遭遇而有严重洁癖,从来不喜欢被别人触碰身体,见状立马敏感地朝后退开两步,解释道:“你好,我是——”
那接待根本没时间听他说话,又匆忙去拉开另一扇铁艺大门,然后恭恭敬敬地朝第一位出来的客人弯下了腰。
陆研站在甬道对面,像个格格不入的路人,手捧花束,显得沉默而又孤独。
前来参加葬礼的宾客足有上百人,待那些人陆续下山,那名接待抹了把额头的汗水,目光扫向陆研这边时眼睛忽然一亮,然后一脸讪笑地撑伞小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