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不知道的是,白蕙兰病逝弥留之前,知道来不及将刺绣手艺亲手传给四岁的女儿,就用纸笔详尽记录蜀绣成册,由云霜代为保管,在她九岁那年将书册给了她。在各位姐姐的教导下,加上她娘留下的独门技法,她的刺绣技艺认第二,那些她娘的亲传弟子都没人敢认第一。
蜀绣针法有十二大类,一百三十多余种,是四大名绣中最丰饶者。
譬如这支蔷薇,看似还无人的中指长,却要用锦纹针来织就花型的纹理,车拧针来表现花茎的扭绕旋转姿态,还有花瓣内里处因光照覆盖阴影不同,则要用虚实覆盖针来呈现光影的强弱。
施针手法根据画面需要来,讲究针脚整齐、线片光亮、紧密柔和、车拧到家,是极其繁复精细的活儿。
秦蓁绣了好一会儿,这种比在家中还能平静做刺绣的感觉,让她感到安宁。她扯住腰间珍藏的一张绣素兰巾帕,缅怀的轻嗅。
午时快到,曜日从云层里渐渐照出强光。秦蓁放下手中针黹,从马札下扯出一条青色粗布,将头包裹做成头巾,挡住越来越烈的日头,继续做刺绣。
到了赶牛回家做饭的时辰,秦蓁共绣好三张绣帕,一朵蔷薇花,一朵紫薇花还有一枝水仙花花样。光这样式简单的三条手帕拿出去卖,能抵得上采青的两副耳环。
日子没安生过多久,又闹腾起来。二月中旬。这一天不知大房一家三口去主屋里跟爷奶说了什么,随即箫振携同妻女收拾得油光粉面,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出去,看样子绝不是在村里寻常窜门子,八成是往城里去的。
听房里爷奶直骂不孝顺,秦蓁过去打探情况。箫清羽倒好像习以为常了,倚在门框边不出声。
打听下来,是大房一家三口准备去城里住几天。箫弘光说箫书翎乡试在即,要去城里同文人才子交流预测考题的经验。
箫弘光去就罢了,那周氏也跟去,明摆着想跟着住城里享几天富贵福。还有连箫含玉也跟去,怕是周氏存着让女儿多结识些城里青年才俊的心思。
但秦蓁仍不理解,爷奶生什么气?他们找为箫书翎乡试的借口去城里享乐,没得让人诟病的地方,难道是不带他们去?
“既然爷奶不去,我中午就多烧两道好菜,我们自己吃吧。”秦蓁缓和气氛,对堂上两位老人家恭谨的说道。
现在箫书翎沐休结束去了书院,家里只剩四个人,清静啊。
箫清羽抿了抿嘴唇,道:“家里没什么肉了。爷爷喜欢吃猪尾,今天是您的五十八岁寿辰,不能随便应付。我去城里走一趟,买斤新鲜猪尾来炒着吃,再买点蜜饯点心回来。”
“今天是爷爷寿辰?孙媳妇恭祝爷爷身体安康、事事顺遂。”
秦蓁双膝先后跪下,双手交叠在额面前,行稽首大礼。
箫振虚抬手:“好,有这份心意就好,起来吧。肉就算了,又不是过整数寿,用不着麻烦,多添两个素菜就成。”
旁边的冯氏掖着巾帕擦眼角,哽咽出声:“两个畜生,说城里开销大,要不少银子交际,把家里钱都拿走了,连米都得紧着仓库里头的吃,哪还有钱去买肉。”
秦蓁知道,这些话冯氏也只敢背地里埋怨两句罢了,就算当面说,也拗不过大房的人。家里公中大多投入栽培箫书翎上,大房两口子仗此扬武扬威,自诩家中所有希望都寄在他们大房身上。事实上也是,箫振他们从箫书翎出生起就开始投钱,这些年无论心底怎么埋怨,都是不肯半途而废的,迁就成了大房作天作地的性子。
这是个无法自拔的恶性循环。
箫清羽细数家里能吃的荤菜。过年腌制的腊肉不能成,又咸又硬,平时饭菜没味儿用来吊点肉腥气,给老人家吃不合适。母鸡留来剩蛋,唯一一只公鸡配种。鱼太多刺,爷爷不是很喜欢吃。新鲜猪肉也没了,上回的大骨是最后一顿。
数来数去,没一样端得上桌贺寿的。箫清羽背影透着怒意,往外走:“我去山上猎山鸡和兔子,马上就回。”
猎兔子,打猎?!
秦蓁忙望过去,抬袖挽住他:“夫君不能去。”
箫清羽脚步僵住,犹如生了根,平常利落的人转个身竟然变得缓慢起来。
箫清羽眸光暗涌,盯着她:“你叫我什么?”
第9章
他刚问出了口,方噎住察觉不适,他们本就是夫妻。大概第一次被这般称呼,心头莫名跳了跳。村里如他年龄的男子,大多也被这样叫过,甚至被称呼爹的都有。逢他这头一遭,却是面对一个时刻准备和离的女人。头绪万千,他不知该是喜是忧,愣在了原地。
两位老人家看小俩口浓情蜜意,对视一眼,眼中皆是祥和欢喜,连方才的烦扰都跟着消散。
秦蓁心中却是一片沉静,没什么特别感觉,敛眸解释道:“方春生养,县丞下令猎人不许上山猎杀,这是你亲口跟我说的,你忘了?”
冯氏也想起来,忙劝道:“是啊羽哥儿,这是皇命,不能违背的!”
他今早种地回来,见那片山林和往常一样,没什么特别,还能遇见两只欢蹦的兔子跳过。箫清羽撇嘴道:“不用大惊小怪,衙役又没亲自守着。我猎两只野味花不了多少时间。”
秦蓁气煞,缓移莲步绕到他身前,矮去一个头的身子如磐石阻拦去路,目露坚韧:“衙役管城防,里正管一方,村民之间也互相监管制约。万一被哪个有心人看去,拿来做文章,你让箫家如何自处。”
气人,一损俱损,她还想安稳待上一段时日,可不想被牵连。
有鱼无清水,谁能保证没得看箫家不顺眼的。
箫振为一家之主,拍了桌定音:“秦蓁说得对,你再要犟,是想折我老人家的寿!”
“爷爷——”
箫清羽终于僵硬的转过身,拳头紧攥,脸也憋红,染满怒意和羞惭。
箫振大走两步上前,扬手拍打他身子:“下回行事多用脑子想想。多听你媳妇的话。秦蓁,你记着了,这小子要敢不听你的尽管来找我,让我打醒他!还有你小子,可不得对秦蓁心生怨气,她全是为了这个家,人家不愧是有学识的,你多学着些。”气得两头嘱咐。
拍打了半天,箫清羽身形丝毫微动,稳如礁石。箫老爷子倒面红耳赤、气息微喘。
爷孙俩对视一眼,各自上前相劝。冯氏拉住箫振,秦蓁也就虚扶一把,然后道:“是我把问题说得严重了,清羽不是不识大体的。”转头看向倔强的男人,“你也别气,谁说老人家过寿就要吃肉了?你若不生气,且去捉点新鲜虾鱼,能的话再掏些鸟蛋来,我做一顿好吃的,保管爷爷满意。”
箫清羽努嘴:“谁跟一个小丫头生气。”转身出去了。
“去,看住他别拿箭囊!”箫振还是不放心。
“是。”
秦蓁也转身出了屋。男人没有去拿箭囊,阔步走向门外,秦蓁踏着小碎步跑得小脸绯红,才追上,与他肩并肩走着。
“你出来干什么。”箫清羽觑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