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主人约摸三十来岁,一派斯文,脸都气白了:“我谢某人也是有功名的秀才,岂容你诬赖?”
贺敬文听到“秀才”,便不得不管上一管,凑上前便要插言:“他欠你房钱饭钱么?欠多少?”
谢秀才道:“我并不欠他什么。”
宋三儿已经说了:“他这一大家子,又要报官追讨,又要诬我,已白住了三天啦!共计二两银子!”
谢秀才不会争执,反是一个仆役模样的人争言道:“你不如去抢!我家娘子一支簪子不是拿给你抵了么?”
贺敬文懒待管这些,命宋平拿了二十两银子来,都交与这谢秀才:“相逢即是有缘,兄台何必与这些人为阿堵物争执?”谢秀才还不肯要。罗老安人发话了:“这位小娘子,劝你相公收下罢,谁都有着急的时候儿。”
那秀才娘子三十上下,一身蓝绸袄儿,头上只余两根银簪子。上前含泪道:“听您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可是要北上?要去往何处?待我寻着了父亲,拿银子还您。”
罗老安人道:“我们也是要上京的,已雇了船,明日便走。这些盘费你们便收下罢。”
谢家娘子再三问贺家名姓并落脚处,好还钱。罗老安人顺口说了,这娘子才接了钱,说:“奴家父亲也在京中为官,现做着兵部侍郎的就是了。这钱我必的。”
罗老安人心下诧异,为何侍郎之女会如此落魄?又不好问,只说:“你们今日换一家店住罢,明日启程,早早去投奔令尊才是。”说完,命会账,也不看灯,待往船上去。
才起身,只见那个小男孩子轻步上前,对贺敬文深深一揖,口里道:“援手之恩,必不相忘。”
贺敬文自觉办了一件大好事,顺顺唇上两撇新蓄的髭须:“好好。”
贺瑶芳心里翻了他一个大白眼,再看那小男孩子,正抿紧了嘴唇,将他们一一看过呢。两人目光一触,又分开了。贺瑶芳心里好笑:这小东西,还害羞。全然忘了,她现在还没这小东西的年纪大。
☆、第27章 大佩佩生日快乐
解了谢家人的尴尬,上至罗老安人,下至绿萼,都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儿,个个神清气爽。谢秀才原是忧愁被赶将出去要怎么办,如今解了燃眉之急,又尴尬了起来,亏得妻儿顶用,后续竟没用他出面。
罗老安人本不想管这闲事,只因儿子多事儿,不能当众给儿子没面,这才接了这事儿,并不想要谢家人如何报答。待听到谢秀才娘子说是兵部侍郎的女儿,不免吃了一惊,心思也活络了起来。原想给完钱就走人的,如今却又想再套套话,确认这妇人是否说谎。侍郎的女儿这般落魄,也是让人怀疑的。
老安人朝宋婆子使了个眼色,宋婆子会意,特特等主人家走了之后,往谢家娘子身边那小丫环那里打听消息。
贺瑶芳心里也有些狐疑:侍郎不算是个小官儿了,怎么闺女反嫁了个秀才?还是个穷秀才?她很是担心她爹被人给骗了,跟着老安人回船上的时候,一面想着那谢家小郎君看起来颇为懂事不像是骗子家的孩子,一面又想着这各种可疑之处。再想看到宋婆子悄悄留下来,约摸是罗老安人派她去探听消息的,也不知道探听出什么来了。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抱着枕头去老安人舱里。
老安人正在做晩课,口里抑扬顿挫着念着经文。小丫环见她来了,忙道:“二姐儿,天这般冷,你来做甚?”又嗔绿萼和何妈妈也不拦着。
贺瑶芳道:“我想阿婆了,睡不着,过来跟阿婆睡。”
罗老安人做完了功课,慢慢起身,小丫环一个箭步抢过去将她搀起。老安人对贺瑶芳印象颇佳,更兼今天做了件好事,跟菩萨汇报完了,心情正好,笑吟吟地道:“多大的人了?还要撒个娇儿?也不穿好了衣裳就跑了来,仔细冻着你。”吩咐在床上再加个汤婆子。
贺瑶芳心里一乐,抱着枕头上了床,对何妈妈道:“把我的汤婆子给绿萼,叫她别守着啦。”何妈妈内心感激,答应一声:“我将她安置了,便来守夜,姐儿房里有什么要搬取过来的么?”贺瑶芳摇了摇头:“我跟阿婆睡就好啦,什么都不用。”
罗老安人听了一笑,对何妈妈道:“你去吧,我看绿萼也睏了。”将何妈妈打发走了。一转头,贺瑶芳已经抱着小枕头站到床边儿上了。罗老安人道:“小心着点儿,别蹬散了被子,出门在外不比在家里,这里炭盆烧得也不如家里旺。”
贺瑶芳钻进被窝,脚搁在汤婆子上,一阵的暖和,两眼一闭:“我睡啦。”罗老安人微微一笑,给她掖了掖被子,径往小圆桌前坐下了,贺瑶芳情知她在等宋婆子,却故意说:“阿婆,你不睡么?被子里暖和。”
老安人随口答道:“你先睡,我就来。”
贺瑶芳闭了嘴,竖着耳朵听,等着宋婆子归来。不多时,宋婆子带着一身寒气进来了。许是已经听说贺瑶芳过来了,放低了声音,向老安人汇报。若非贺瑶芳集中精神,几乎要听不见。
连听带猜,贺瑶芳这才拼出了事情的原貌来。这谢秀才的娘子姓王,真个是兵部侍郎嫡出的长女。只是这王侍郎中举人时已经近逾四旬了,发迹得算晚,这长女总不好为等她爹一个虚无缥缈的前程留在家里不嫁,嫁了个当时门当户对的人家。彼时王侍郎还是秀才,亲家也是个老秀才,两家是同乡,又相熟,遂结为婚姻,女儿便留在了家乡。待王侍郎过了四十岁,不知走了什么运,先中举人再中进士,入翰林做庶吉士,十余年间做到了侍郎任上,官运亨通。可这原先的女婿又不能退掉,故尔这元配的发妻夫荣妻贵了,生的儿子也得荫佑,唯这女儿,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贺瑶芳用力回想,觉得这事有八分把握是假的。她想起来了,这位王侍郎如果是她知道的那一个,那日后还会做上吏部尚书,这便是后来的王阁老。只是……不曾听说王阁老有这么大一个女儿,更可疑者,是他的外孙,看起来不像是个没前程的孩子,为何也不曾听说来?
居然遇上骗子了!贺瑶芳很是郁闷。罗老安人却信了个实,叹道:“造化弄人。本当锦衣玉食,却困于逆旅。”贺瑶芳心道,别叹别人了,我心疼那二十两!
罗老安人叹了一回,终究没有命宋婆子去邀谢家人同行——恐人说她这是巴结王侍郎。只对宋婆子道:“叫宋婆寻那贩丝的商人,为谢家雇一条船,船资咱们为他们付了。”
宋婆子低声道:“这……还要接济么?”
罗老安人道:“索性好人做到底,我们上京,便是本着破财消灾,拿钱买路去的。多个熟人多条路。”
宋婆子答应一声,又急急去找宋平了。罗老安人掐了一回手指,以为算无遗策了,才微笑着宽衣就寝。贺瑶芳已经转身侧卧,脸儿朝着板壁“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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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有了这么一档子事儿,贺瑶芳便有些闷闷不乐。正月十六,船行北上的时候,她也没有开脸。老安人还奇怪:“怎么会晕船呢?”贺家是南方人,就没听说过南方人有晕船的。老安人自己是北方人,也不很昏船,故而奇怪。
张老先生教了一会男学生,还记得自己有几个小女学生要指点一下,不可忘本。正遇上贺瑶芳黑着一张脸,老先生先讲了一回功课,又夸赞贺丽芳身为长姐教导幼妹有功,忽悠着贺大姐看孩子去了。
他自己却摇头晃脑地走过去问贺瑶芳:“怎么?”
贺瑶芳忍了忍,没忍住,小声道:“又被人当冤大头了。”
张老先生道:“小娘子此言差矣,我观那谢家人,不像是行骗。唔,那秀才或许腼腆些,前途有碍,却不是个会行骗的人。再者,父亲远在外地做官风光,头先嫁的女儿,还是要看夫家的。”
贺瑶芳仰着头,脸快要跟地板齐平了,含糊地道:“单看面相,我还要说他娘子他儿子都不像坏人呢。不过,我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儿,张老先生顿悟:“那位王侍郎,可是有大前程的?”不然谁记一个秀才家的老婆孩子啊?
贺瑶芳依旧仰着脸,看得张先生一阵脖子疼,想伸手给她托着放好,又想“男女授受不亲”这小女学生壳子里不知道装着个多少岁的妇人——十分不妥。贺瑶芳还不觉得,平放着脸说:“要是我没算错,那就是王阁老,先做吏部尚书,再入阁的那位了。每年我都见着他夫人几次的,他夫人也领儿媳、女儿在身边,偏没有一个长得像这谢家娘子的。”
张老先生听到“每年”,心头一跳,竟不敢再猜下去。只说:“事已至此,若是真,是结一善缘。若是假,也是破财免灾,生这个气做甚?老安人与令尊行此善举,未尝不是件积德的好事。小娘子还是想想,入京之后怎么办吧。”
贺瑶芳给了他一个“你真傻”的眼神儿,问道:“先生看我这样儿,”一伸两条小短胳膊,“能做什么?”
张老先生哑然。
贺瑶芳忽然一收脸,坐正了——贺大姐指导完小妹妹的功课,看过来了。张老先生的疑心更重:这得有什么样的经历,才会这么警醒呢?
贺大姐见这师生俩依旧在说话,也不好打搅,索性将窗子推开半扇,探头往外瞧,一看之下,笑了:“谢家小郎君的船跟在后面呢。”她却是听着胡妈妈说,老安人慈悲,还资助了谢家一艘小船好上京。贺丽芳对谢秀才夫妻很不感冒,对这白白净净的小少年却很有几分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