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摊开手掌指了一下李程越拿在手里的手机,语调诚恳:“通常交响金属乐都由女高音担任主唱,这首歌却没有人声部分。为了弥补旋律线条的缺失,编曲时加入了爱尔兰哨笛。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再听一遍,试试看把注意力集中在哨笛的音色上。……可惜手机没有均衡器功能,把低频音量调小的话,能让哨笛的声音更清晰一些。”
他朝李程越点了一下头,示意再播放一遍,自己便又退回墙边靠着。李程越实在是对这段噪音心有余悸,播放之前甚至偷偷瞄了瞄楚安戈,颇有些征求许可的意思,可能潜意识也想天王放句狠话别播了,哪怕两伙人干一架都比受这噪音摧残要痛快。结果天王只是死死盯着江枫,根本没打算开口。
李程越叹了口气,还是按下了播放键。他可不想再当一回人肉扩音器,就把手机放到茶几正中央,自己退到了包房的角落里。
说来也巧,手机的扬声器跟茶几宽大的钢化玻璃桌面共鸣,竟然形成了一种极为奇妙的混响。一模一样的一段音乐,连音量都没有改变,这次听来效果却完全不同。
在疯狂而暴力的电子音上层,一种非常悠扬悦耳的笛声竟然浮现出来。
笛声的音量不大,穿透力也不如电子音乐强烈,难怪前一次播放的时候谁都没有听到这条旋律线。如今在共鸣之下哨笛的音色变得更加清晰,下层原本破碎扭曲的旋律竟也达到了一种和谐,几种音色交织在一起,使原本刺耳的噪音变为美的震撼和享受。
这无疑是一首歌。虽然并未使用人声,却不是纯音乐,而是一首没有歌词的无言歌。
这一次所有人几乎都是屏住呼吸听到了最后,直到播放结束之后很久,还沉浸在音乐的意境里。
“这首歌的题目叫《黑洞》。刻意把上方旋律线减弱,是希望展现出黑洞那种吸收一切光明,将靠近的全部事物都毁灭殆尽的绝对力量。也是……我当年最满意的一首作品……”江枫垂下视线望着摆在茶几中央的手机,语气中流露出一种悠远的怀念和哀伤。
“……你说什么?”江枫的后半句话声音很小,楚安戈没能听清。他抬起头来询问的时候,只看到江枫连眼眶都泛起一抹鲜红,眼神迷离而恍惚,分明是喝醉了。
然而那种醉态就只持续了一瞬。年轻的歌手再次挺直身体,不卑不亢地与天王巨星对视。
“相信不必我再多解释了,在座诸位都能听出来,我们一直吵得不可开交的两段旋律,跟这段爱尔兰哨笛的旋律是相同的。而三首歌中,这首《黑洞》发表的时间最早。”
他举起手机送到楚安戈面前,只见浏览器显示的是一个id为“北落师门”的5sing主页,而这首《黑洞》的发表时间是2005年6月17日,要比《光芒》还早上两年。
第4章 【新生】(四)
确实就如江枫所说,这首《黑洞》中浮于上方的爱尔兰哨笛旋律线,与《光芒》和《以后》是重合的。这一点在注重旋律流畅性的《光芒》上体现得尤其明显,如果不是《黑洞》发表时间在前,说这是《光芒》的哨笛演奏版都不为过。
何况两首歌的主题本身就具有极强的对应性。江枫既说是以爱尔兰哨笛来代表被黑洞所吞噬的光明,那么一首单独提取出这条旋律线的歌曲又以《光芒》为题,这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不明说,外人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楚先生,现在看来,我的歌是怎么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这首歌是怎么来的。我斗胆借用一句您的话,您自己写的歌,到底是怎么来的……您自己难道不清楚吗?”江枫这句诘问仍是用了和顺恭敬的语气,听来却比咄咄逼人的虚张声势还尖锐百倍。
一旁的李程越心里连着叫了几次好。这真是惊天逆转,优势已经完全倒向江枫这边了。如果官司继续打下去,江枫只要提出自己的歌曲与这首《黑洞》的关系,法院就会以原告不适格为由驳回楚安戈的起诉。最主要的是,《黑洞》这首歌一旦公之于众,楚安戈必将一夕由知识产权卫士变为令人不齿的抄袭者。
虽说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但江枫低迷已久大不了就此隐退,楚安戈却处在事业的巅峰,无论如何都输不起。现在不仅江枫不用赔偿什么,反而是楚天王要倒贴来求江枫和解。
一时间周围有几个沉不住气的人纷纷偷偷去瞄楚安戈,坐在天王身边的美女也显得局促了起来。他们倒不会因为这点事就倒戈去指责楚安戈抄袭,一边是天王巨星,一边是个三流过气小歌手,应该巴结谁是明摆着的事。只是楚安戈这回相当于被人揪住了小辫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场面很是棘手,让这几个鞍前马后的狗腿子都有些不知所措。
楚安戈当然也在一瞬间就把这些厉害关系权衡清楚了。江枫说他自己的歌他最清楚是怎么来的,这话是冤枉了他。当年他出第一张专辑的时候,虽然大部分歌曲是由他自己作曲,却有那么几首,是由制作人写出主歌旋律的部分,他再进行扩充完成的,其中就包括这首国民情歌《光芒》。所以作曲人的位置上,除了他之外,还有另一个人的名字。
这首虽然是他自己的歌,但问他是怎么来的,他还真就不知道!
可是这种类似于危急关头推卸责任的解释,反而会更加有损他的形象。何况那位制作人现在已经退圈,他并不希望将好友再牵扯进这样的风波之中。
如此看来,唯有和解是最好的选择。只是,之前见过几次都觉得这个江枫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想不到今天还有这么一手,能把他逼到这种程度!
楚安戈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地沉默了一会,半晌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江枫老弟啊……我不知道你是找谁做的这么一段莫名其妙的摇滚乐……看来现在黑客技术是真的厉害,改一下时间伪造出一个05年的页面,不是什么难事嘛?不过以我在音乐界的地位,跟网站老总打声招呼,让管理员删了这首歌封了这个id,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
“北落师门”的主页上各项信息一应俱全,显然不是作假。不过删掉这个账号抹去服务器上的一切记录,甚至收买法官收买证人,对楚安戈来说都易如反掌。原本相当单纯的炒作事件如果引入了权势上的角力,味道就大不一样了。
“楚先生,您怎么能说这种话——”李程越沉不住气就想与楚安戈理论,又被江枫拦住。不过他心里也对楚安戈自己抄袭在先反而指责他作假的行为有些不满,一直谦逊温和的表情第一次完全冷了下来,公式化的微笑隐隐带上了点厌烦。
“楚先生,要是跟您比在音乐界的影响力,那我真的太不值一提了。以您的地位,要杀我灭口想来也没什么难的。但您真的不必这么看得起我,我没那个能力,也没那个胆量去挡您的路。这场官司打下去对您和我都没好处,我只求您免了我的赔偿金,媒体方面冷处理,别让我走在街上被人扔西红柿就行。只要您一句话,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在任何场合再提这件事,也绝对不会再给您添任何麻烦。”
锋芒毕露之后换上这样恳切的态度,让人就算还想为难,这回也没了理由。包房里僵持了一会,半晌楚安戈才慎重地点了点头,垂下视线又倒了一杯酒。
“那好。你喝了这个,我跟你和解。赔偿金全免,诉讼费用我来出,媒体方面,我不会就这件事再接受任何采访。”
听他这么说,江枫和李程越都微微松了口气。毕竟楚安戈是娱乐圈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做出出尔反尔的事情。有他这一句承诺,这件事总算是解决了。
“多谢楚先生。”这种时候江枫也顾不上刚那一小杯就已经让他吃尽苦头,只想着赶快了结这件事,便毫不犹豫地拿起酒杯向楚安戈致意,随即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液。
空腹饮酒本就易醉。有刚才那杯打底,这杯酒就像一团烈火,从喉管瞬间烧到全身,让他脚下发虚,视野也有些天旋地转。他被呛得轻声咳了两下,发烫的眼底渗出了泪水,再去看茶几对面的楚安戈时,因为眼睛难以聚焦,模糊的人影甚至变成了两个。
“果然豪爽。不过兄弟,你好像弄错了……我刚刚说的是,喝了这边这个。”天王优雅地笑着,指了指茶几上还剩下大半瓶的绝对伏特加。
后来的事他都辨认不清楚了。似乎李程越终于压不住怒气跟楚天王一伙人争执了起来。酒精让他的听觉更加敏锐,却完全麻痹了他的思维。完整的句子此时听来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音节和声调,正常的交谈音量现在却像惊雷一般,震得他的鼓膜发疼。
他用力眨了几次眼,仍觉得视野愈发昏暗狭窄,直到最后陷于一片黑暗。心脏极为快速地跳动着,力度却在减弱,吸入的空气好像根本无法到达肺中,内脏受到冲撞和挤压而引起强烈的反胃。
这种感觉,江枫前世太熟悉了。
耳边传来一阵阵无法辨清语义的轰鸣,“喂,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怎么跟楚哥说话呢你?”……“楚先生,您总得讲讲道理啊,伏特加是能一次吹一瓶的酒吗?”……“江枫自己都没说不喝,你区区一个经纪人跟这操什么闲心?”……“不然让我来替他……”……“大哥,这个人嗓门真大,吵吵嚷嚷的烦死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程越,虽然我一向不喜欢伶牙俐齿的人,不过江枫有一句话说的不错——我要杀了你们灭口,确实不是什么难事。”……
身体里的东西受到了声音的刺激,更加欢快地游动流窜着,似乎要冲破胸口。手中的杯子滑落,他脚下一软半跪在地上,仍用手撑着茶几的桌面,勉强不让自己倒下去。
那个人温柔而魅惑的声线,像是从灵魂深处传来——
——小枫,这条水龙养在你身体里,如果你敢抢属于我的东西,我会让它咬破你的心脏。
他确实抢了那个人的东西,那个人却并没有兑现这句威胁。等待他的结局远比被水龙咬破心脏而死还要恐怖百倍,残忍百倍,痛苦百倍。
由魔力制造出的异种生物此时就像历经漫长冬眠终于苏醒,急着伸展四肢活动躯体,在江枫胸口的大血管中扭动翻腾着。堪比被人直接握住内脏的绵长剧痛让他的腰背弓成一个几乎折断的弧度,终于耐受不住体内横冲直撞的翻搅,剧烈地呕吐起来。
没有那个人的命令,水龙并不会真的伤害他的性命。然而在它尽兴之前,这种折磨却无论如何都不会停止。江枫死死抓着自己的胸口激烈地干呕,口鼻中充斥着胃液辛辣酸涩的味道,后来又染上了血腥气。喉管火辣辣地灼烧着,他大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
隐约中他似乎听到一些混乱的脚步声,好像还有人在急切地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然后,整个世界都陷入一片绝对的寂静。划破黑暗的,是一个低沉而严厉的嗓音。
“我刚从日本回来,声宇就三天两头缠着我,让我多出来见见朋友。看来今天这趟是没来错,你们玩得可真够热闹的。安戈,我刚听你说……你要杀谁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