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生常见少爷翻着这样一本册子,因不识字,也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笑着替他的茶盏里换了热水。
这画册应当有些年头了,上面绘着个三岁左右的小姑娘,脸似鹅蛋儿一般,一点红唇,两只眼睛里仿佛有光在闪,手里还打着盏小灯笼,画匠也是厉害,连她红衣上的花纹,鞋面上的小老虎,每一处都绘的纤毫毕现。
“这上面的小丫头真俊,叫人百看不厌的。少爷您也有年纪了,是不是年纪渐大就想有个孩子?”河生叹道。
郭嘉侧着画册给河生扫了一眼,问道:“像不像你家少奶奶?”
他丧妻后未再娶,说的少奶奶就只有夏晚了。河生在水乡镇的时候经常见夏晚的,仔细端详了片刻,道:“您还别说,真有几分像。”
郭嘉款款合上画册,道:“罢了,睡吧。”
河生收拾了茶杯,帮郭嘉摆好了布鞋,放纱帐时,便见他怀里抱着那本画册,薄唇抿成一线,唇角微微的抽搐着。
他这不会是在哭吧?
河生一念即起,随即一笑,心说,便死了妻室,便少奶奶当初有多好,这么多年也该忘了。再说了,画册里那小姑娘脖子上戴的小项圈儿都不知价值几何,夏晚却是个红山坳的贫家姑娘,便再像,也不是一个人,他为何要抱着本画册睡?
看来少爷这是思念成疾,脑子发昏了。
六道巷。
郭旺和郭兴俩兄弟在回廊上站着,孙喜荷趴在门上听着,里面竹戒尺打在肉上,响声清脆响亮,那一戒尺一戒尺,都是打在甜瓜的屁股上,孙喜荷听的一下下心紧,悄声道:“好啦,孩子知错了,我替他认错,好不好?”
戒尺打完了,甜瓜穿上裤子,埋头闷了半晌,见夏晚张开双手,随即又扑进了她怀里。
犯了错要打,但打完了也会给予自己力所能及的疼爱。
夏晚抚着儿子的脑袋,道:“娘不是不让你打人,若叫人欺的狠了,拳头最管用。但也不是让你没脑子,随便叫人惹一惹就出拳头。”
甜瓜狠狠点头:“娘,我知道分寸。”
“知道分寸还叫夫子撞见?”夏晚打罢了,又觉得儿子分外可怜,遂在他额头上香了一口,悄声道:“真要打人,得捡没人的地方,叫人撞见了就是你不对。”说罢,她又噗嗤一笑。
甜瓜这孩子的皮,就在于无论打成什么样子,只要给点好脸色,立马就能乐呵呵的笑起来,他见娘是真不生气了,立刻便没皮没脸的笑了起来。
夏晚都准备要替甜瓜另谋书院读书了,谁知三更半夜的,皋兰书院的山长陈贤旺居然上门,亲自来请甜瓜去书院读书,并承诺陈宝从此往后会在另一个班,俩人几乎没有见面的可能。
第59章
这边郭兴和郭旺在准备茶点酒菜,夏晚绾好了巾子,也进了正房。
陈贤旺原本是坐着跟郭兴两个聊天儿的,见夏晚进来,立刻便站了起来,抱拳道:“今年的讲本到了之后,我曾仔细勘校,无一错字,还在称赞郭三这书斋办的好,若非他谈及,陈某都不知道原来晋江书斋的东家竟是阿昙夫人在做,失敬失敬。”
夏晚书斋里主要的生意在甘州府衙,至于书院的讲本,她一分利润未取,只收了个本钱。读书人敬读书人,她道:“给孩子们用的,阿昙也不敢不尽心。往后夫子取了夫人二字,叫我阿昙就好。”
俩孩子打架,甜瓜还且罢了,陈宝来头不小。郭兴道:“夫子,既甜瓜仍还跟着你读,那陈宝呢?他往后由谁来教?”
陈宝是郭莲生的孩子,两家又还是亲戚,郭兴虽疼甜瓜,却也不希望妹妹的孩子没有好夫子来教。
陈贤旺苦笑着摇头,道:“青城县主和晋王行府那位陈夫人,以及吴梅吴夫人,昨儿合着给咱们皋兰书院捐了六万两银子,统共送了五个孩子进来,那五个孩子,也得由我来带,也不过我辛苦一点,孩子们受的教育皆是一样的。”
晋王行府的陈夫人,据说是晋王曾经死了的那位侧妃陈姣的庶姐,死了丈夫之后便寡居在晋王行府中,替晋王李燕贞照料行府,她自己并没有孩子,但她身边围簇着好多关西将领们的随军夫人。
所谓随军夫人,是将领们在边关打仗时,于边关临时娶的妻室,一样也是妻室待遇,也会生孩子,但上不得族谱,将领们的家族也不会认她们,徜若真的跟着将领们回到家乡,也得拜主母,做妾室。
所以她们大多不会跟着将领们返回故乡,只在这边关做个两头大的随军夫人。
至于她们生的孩子,因为母亲没名份,也皆是些没名份的孩子。这些孩子们大多给惯坏了,自幼便走鸡斗狗,学的也是纨绔的那一套,自然也考不进好学校去。
显然,因为甜瓜和陈宝这一架,他们倒是因祸得福,倒有整个甘州最好的夫子来教了。
但无论如何,甜瓜能继续在皋兰书院读书,一家人都欢喜不已。
次日,为怕甜瓜再受欺负,是郭兴和郭旺两个去送的孩子。他俩个像两尊门神一样,一个一身黑衣,脸似黑炭,一个一件豆青色的直裰,白面微寒,一左一右站在讲堂门上,倒把一班二十个孩子吓了个半死。
若非陈贤旺一再保证自己会亲自照料小甜瓜,不叫他受任何人的欺负,只怕他俩能在那门上整整站一天。
夏晚的书斋里除了雕版,上油墨印制书籍的是男工之外,做装帧的几乎全是周围各街巷里的小姑娘们。
小姑娘们手细,装帧也做的精细,也是有夷有汉,有的戴头巾,有的梳发髻,就在书斋后一进的屋子里,跟着夏晚一起乐乐呵呵团在一处,边聊天儿边为书本做线装,一天过的极为乐呵。
这日,做洒扫的陈姑见夏晚端着杯茶欲要进后间,将她拦在门上,一脸的神秘:“东家,我得问您讨个假,到甘州官驿去一趟,大约两个时辰便能回来。”
夏晚没有细想,点头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陈姑躲躲闪闪的要出门,夏晚不过随意瞄了一眼,便见她身后还藏着一把菜刀,她一看那把菜刀,估摸这婆子是疯病又犯了,又将她给唤住:“据说咱们朝的太子为皇上抓大灵猫,如今在金城官驿暂住,你是不是准备去杀太子?”
陈姑立刻就把菜刀拿了出来,转身便往外冲:“就是他,肯定是他抱走了年姐儿,老奴侥幸没死,不期昏昧了这么多年,我的年姐儿受了那么多的苦,我非得杀了他不可。”
夏晚也是苦笑:“你的莲姐儿如今过的好着呢,人家也早不吃奶了,您要真去拼命,神仙也救不了您。”
她居然拦不住这老妇人,还是七八个小姑娘一起帮忙,才把陈姑给制住,送到阁楼上关了起来。
几个小丫头笑嘻嘻从阁楼上下来,见东家因方才乱时弄歪了头巾,正在重新系,便有个叫阿陶的夷族小姑娘凑了上来,笑着帮夏晚系了起来。
夷族女子们系这个系的最顺手,替夏晚蒙好了头,阿陶笑道:“咱们东家这容样儿的相貌是越发的娇美了,可惜了的,咱们这些夷族女子,脸是不能给人看的。”
这时候她的脸还在外面,要再从耳侧蒙一道,将鼻子以下整个儿遮上,头巾才算系严实了。
夏晚从未说过自己是汉人还是夷人,便书斋里的这些少女们,也一直拿当她是个夷人。
“女为悦已者容,我又没什么可悦之人,快系上吧。”夏晚笑道。
今天夏晚系的是根茶色潞绸面的头巾,颇为古朴暗沉的颜色,未蒙脸的时候,因为面上肤色白腻,一张鸭圆的脸显得格外白净,偏她笑的也好看,五官分明,又皆笑的弯弯,格外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