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离我咫尺的地方,眸子黝黑如潭,手上抱着一摞书,应该刚从图书馆出来,树叶的阴影混着橘色余晖跳跃在他的眼角眉梢。
未待我解释,他又像经过陌生人般,目不斜视地经过我,背影干净得出奇。那在晚风里起舞的衬衣一角,成为漫天黄色里最独特的白光,晃啊晃,碎进我的眼,柔软我的心,乃至于让我发现手里握着的圆规和屠刀没有分别,下意识扔到地上,饶过了萧何的自行车。
距离高考还有几个月,许多重点大学到滨城单独招生。本城的几所中学更是以滨中平时模拟考成绩作为加分项。
听说萧何想考b大特别牛的计算机系,所以才拿了魏光阴的笔记未雨绸缪。只是他绸到了开始,却没有缪到结局。
那次魏光阴圈的重点,基本没出现在模拟试卷里。而萧何全副身心都用在背他给的习题上,根本没好好复习,自然功败垂成。犹记得一米八的男孩子,亲眼目睹着梦想破碎的样子,崩溃在教室。
刘大壮在我身边啧啧感叹:“可惜了,他成绩也不差,听说今年b大的计算机系还多给了滨中名额。要是他不动那些歪心思,自己考应该也不会差!”
我舔舔干涩的唇,鬼使神差地望向人群外围的魏光阴。上帝做证,这一次,我清楚地看见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戏谑。
男生唇角微翘,眼里映着玻璃窗。而窗上映出来的萧何的失态,目光冷漠,令人胆寒。
片刻,魏光阴离开事发现场,我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竟鼓起勇气追了出去。
“你是故意的吗?”
我将他拦截在走廊一隅,口气稍显不礼貌。他视线定在我身上,睫毛轻颤,须臾间又露出弧度恰好的轻笑:“什么?”
“虽然这样问特别唐突,可总觉得你并不喜欢萧何,却故意给他参考笔记,似乎就是为了误导他复习重点。”
面前人一副“你三聚氰胺吃多了吗”的既视感,令我当即有些局促,毕竟一切只是我灵光闪现的想法。而且就在一周前,我还信誓旦旦地吐槽刘大壮和盛杉识人不清,明明这个叫魏光阴的男孩,那样好。
“既然你认为我是故意的,那我再怎么解释也都会被你主观扭曲,所以我保留缄默的权利。不过,退一万步讲,找我借参考资料的是萧何本人,我从来没有任何强迫他的举动,更没保证过自己不会有失误。”
“话虽这么说,但……”
“但,你也很讨厌他不是吗?否则也不会想破坏对方的自行车胎。就算我无意中误导了他,你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比我恶劣多了吧。”
他轻轻侧脸,云淡风轻地封住了我诡辩的能力。于是我的手只能在背后麻花一样绞着,惴惴不安道:“那天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语毕,男孩忽然伸手拍拍我的脑袋,看似温柔,实际带着某种不言而喻的警告。
“程同学,你究竟什么样,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有时间关心别人,不如好好准备高考。”
我眼皮一跳,抬头望着陌生的面孔。他依然笑着,没像儿时初遇般对我怒目相向。可是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我竟希望他能张牙舞爪,再骂我一声傻。可他没有,转身就走。
魏光阴离开后,我内心五味杂陈,慢悠悠到走廊转角,却遇见盛杉。
她应该来这有一会儿了,倚着墙,贴着瓷,又长又直的头发琴弦般顺势垂下,与灵动的双眼呼应。
“对那小子前赴后继的姑娘很多,你是其中反应最快的。”她说。
其实,我并不愿成为反应最快的。没有任何做美梦的人希望被惊扰,我亦同样。大概我的脸过于苦兮兮,盛杉看不过眼,轻轻抖了抖肩膀,满不在乎的语气。
“ok,曾经对他前赴后继的傻瓜队伍里,也有我。这样你会不会高兴些?”
盛家和魏家是世交,小时的魏光阴已出落得斯文好看,脸上过早地写满了三个字:招桃花。那时的盛杉年纪尚小,不知天高地厚,成日喜欢跟在魏光阴背后转悠,还勒令别家小姑娘退避三舍,典型的“我花开尽百花杀”,偏偏魏光阴反其道而行。
她越讨厌谁,他越和谁接触,盛杉恼羞成怒,为引起他的注意,冲进他房间,抢走了他最喜欢的汽车模型。
魏家老太爷与盛老爷子是战友,两人膝下都只有儿子,到了后一代,更偏爱女孩多些,尤其喜欢人美嘴甜的盛杉,当即在魏光阴要反抗的时候佯装严肃说:“男子汉大丈夫,和女孩子计较个什么劲,就让给妹妹罢。”
少年不依,被好一顿打。
魏老爷子军人出身,尽管后来弃武从商,铁血脾性不改,手杖稍不注意就落上去,下手还没分寸,周边的人只听见破空一阵响,小男孩趔趄几步,受不住力跌倒在地。
“小小年纪就玩物丧志,以后怎么做大事?趁着皮还不结实,必须收拾规矩!”
严肃的训斥声响彻耳膜,盛杉看呆,手一滑,模型和男孩一起摔倒,顿时噼里啪啦声和风声交织。
自此,她再也不敢去魏家,生怕老爷子一个不高兴也将她一顿打。更重要的是,盛大小姐的自尊不允许她对魏光阴说出一个错字,所以从那以后,她和魏光阴好长时间没见面,直到她九岁生日宴会,魏家人不可避免地受到邀请。
宴会上的魏光阴好像变了一个人。听说在家里被关了半个月禁闭,谁劝都没用。再出来,烈性倒像真少了许多,多了一骨子温文尔雅,令盛杉再度忍不住靠近。
“光阴哥哥,今天我生日,你有没有给我准备礼物啊?”
他轻轻拉了她的手:“舅娘从法国带回来的裙子,你看,喜不喜欢。”
裙子呈淡粉色,不同于一般的蕾丝,用光华的绸缎料子代之,凉凉的,柔柔的,盛杉爱不释手,当场穿上。
“那个生日,是我人生中出过最大的一次丑。因为裙子的暗扣被事先动了手脚,待我上台和所有宾客唱生日歌时,裙带受力,当即滑落了大半,现场一片惊呼。我尽管年纪小,现在想起来也并没什么大不了,当时却难以控制,眼睛里关于羞耻的泪水毫无防备滚落。”
“而他,前一秒还亲昵地叫着杉杉的人,在惊慌失措救场的大人中间冷冷望我。那种目光,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光与暗交替的走廊,盛杉的记忆被拉长,语气幽幽。
“可能对别人来说,富家小孩有点儿恶趣味也正常。但魏光阴……怎么讲?那么冰凉的眼神,根本不属于那个年纪,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似的。你见过一头孤狼在月圆之夜的山巅嗥叫吗?我在帕卢草原见过,太壮观,也太惨烈。前一秒,它还静静接受大自然恩宠,仿佛谁都可以亲近。后秒,却能为了一席之地对同伴大肆进攻,远远都能听见牙齿撕肉的声响……”
“不会的!”
盛杉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讲,可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她。因为,我不认同她说的所有。
“或许魏光阴对待敌人的方式的确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但他绝不是你口中会对同伴亮出獠牙的畜生。盛小姐,你真了解他吗?不尽然吧。如果了解的话,也不会单凭自己的一时喜好,毁掉对方最爱的东西。那不是喜欢,是小孩间的胜负欲作祟。况且,为了儿时一场恶作剧就红口白牙断定他的品格为人,有失公平。”
之前和她几次碰面,我的姿态总稍显唯唯诺诺,现在突然强硬,盛杉似乎特别不习惯,愣怔了好半晌,随后深吸口气。
“自来熟少女,你才认识他多久?我对魏光阴的了解即便没入木,好歹也有三分。从小到大伤在他手里的姑娘海了去了,我只是日行一善奉劝你,好自为之。”
“因为,有的人天生就是抱着伤害别人的目的而来。他们不择手段,还不自知。”
模拟考过了没几天,校广播通报,一家境贫寒的资优生罹患了白血病,号召全体学员献爱心。我们班筹集到的捐款由老师钦点的人选送去,正是魏光阴。
走廊谈话后,我俩再无交集。魏家司机每天都提前等在校门口,几乎绝了我和他交流的契机,我索性死皮赖脸地打了申请,和他一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