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周蘅十六岁这年,乾元帝采选秀女的天使到了南丰,周珙为次女周芃报了名,也不知周蘅用了什么手段说服周珙,将她的名字一同报了上去。虽说在采女中周蘅的颜色不过尔尔,可在南丰当地的采选中,周蘅也是拔尖的,两轮采选后,周芃落选了,周蘅终于过了州选。
直到此时,周蘅这才露出些峥嵘来,拿着嫁妆单子与周卓,周珙,尹氏一一清点宁氏夫妇留下的嫁妆,因周卓还活着,父母在,不异财,周珏名下倒是没什么钱的,可算是锱铢必较。周卓看着这个从来不引人注目的孙女有了这样的出息,倒是欢喜起来,一反往日对周蘅视而不见的态度,热络心疼起来,立逼着长子长媳将宁氏留下的嫁妆俱都折成银票,就连被周葳周芃周芙姐妹三个拿走的首饰等物都折了银两要了回来,直气得尹氏心口疼。
可周蘅也知道,伯父伯娘是万靠不住的,自己若是能在宫中争出一片天地来,他们自会上赶着奉承,便是要什么也容易,可若是出不了头,就是生死由天,再不用想家里会帮衬她。
所以在采女群中见着玉娘,见她娇怯秀美,婉而多姿,模样是采女群里拔尖的,可性子十分软糯,叫朱德音欺负了也不出声,这样的人在宫里就是得了恩宠也不能长久,倒是好依着她做个进身之阶。
所幸疏朗大方的性子周蘅是在家做惯的,这会子在玉娘跟前做起来,自然毫不费力。可也不知哪里出了错,玉娘瞧着温婉柔顺,极好说话,可无论周蘅怎么为她出头,总是一副心有所感,行不见动作的模样,周蘅不免有些气馁,这会忽然听着一直同她不对付的朱德音不过叫高贵妃喊去了回就得了恩宠,如今已晋为御女,哪能不气恨,一口怨气无可发泄,倒是把玉娘埋怨上了,只怪着她不肯同自己串联,以至少了机会。
玉娘见周蘅气恼,反笑着劝她说:“人各有缘法,此时得,日后得,早晚的有什么分别吗?且在这宫里头,吃住皆有人照应,又有什么不好呢?”直将周蘅气得仰倒,冷笑道:“那就祝谢家妹妹在这里长长远远地住下去,左右吃住皆有人照应,又有什么不好呢。”说完拂袖而去。
又说朱德音得封御女之后,乾元帝一连宠了她四五日,李皇后听着消息,只觉得脸上无光,转头再看凌蕙时,就有些失望,想着自己是不是选错了人,微微笑道:“你跟着我倒是误了你。”说得凌蕙满心惶恐,双膝跪地道:“殿下此言羞煞奴婢。奴婢只愿长长久久地侍奉殿下,不敢有他。”李皇后听了这话,不独不喜欢,反更怅然些,向一旁的黄女官道:“你瞧瞧我的眼光,果然是个好的。”
这正是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李皇后自己是个端和方正的人,能入她眼的自然是那些性子差不多的,所谓的狐媚魇道,如高贵妃一流的人物,从前李皇后瞧不上,今日依然瞧不上。
黄女官心知缘由所在,可李皇后是有些左心牛性的,哪里是个几句话就劝得动人,不然也不能十几年如一日地明知乾元帝不喜欢,还端着性子来,所以只赔笑道:“引荐枕席这等事哪里是殿下这样光风霁月的性子做得来的。如今不过是圣上没见着凌采女,见着了凌采女,自然知道珍珠鱼木之别,谁能得圣上青眼,哪里是一次两次就能准的呢?”
几句话说得李皇后脸色微和,点头道:“我也不是急,只不过瞧着高氏的做派,哪里象个一品内命妇。”这样明着指摘乾元帝宠妃的话,也就李皇后这个身份说得,旁人那是说不得的,黄女官自然不敢接口,只是唯唯。
李皇后身边有个宫女叫做菀香的,今年已二十二岁了,眼瞅着还有两年就要出宫。虽然都是皇后身边出去的,得意不得意的差别天差地远,便是皇后不得乾元帝喜欢,可她身边有体面的掌事宫女放出去,六七品的小官还是配得的,若是得了皇后信重依赖,随口做个媒人,再体面些的官夫人也做得。延平帝的懿仁皇后得意的掌事宫女随珠就是由懿仁皇后做媒,嫁了东安侯庶次子,虽不能袭爵,到底一生富贵。
所以菀香只愁没个进身之阶,这时见李皇后露了口风,心中一动,趁着给李皇后奉茶的机会,挨近李皇后道:“奴婢万死,请问殿下一句话,若是陛下见着凌采女,依然不中意呢?”
这话就有同黄女官争锋的意思了,黄女官侍立在李皇后身边,将菀香的话听了进去,自然不悦,可当着李皇后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得狠狠剜了菀香一眼。菀香恍若不觉一般,看着李皇后接茶的手顿住了,知道李皇后将她的话听了进去,立时接着道:“殿下可还记得黄女官提过的谢采女?”
李皇后自然记得,虽然她没见过玉娘,可当日黄女官说的“再有个谢玉娘,真真不负她名字中那个玉字,眉眼精致还罢了,肌肤晶润当真如羊脂美玉一般,立在日头底下,整个人竟是隐有光华。”倒是言犹在耳。只可惜这谢玉娘不识抬举,不过扭了脚,就推伤不来,这样的人只怕也是个狐媚子,用着怎么能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觉得周蘅的背景有点像一个人?
明天女主就要和皇后见面啦。
☆、第38章 故人
黄女官听着菀香忽然提前谢玉娘上,心上一跳,暗自惋惜自己怎么将这么个佳人给忘了,忙上前一步道:“殿下,菀香说得是哩。那谢采女论样貌不如那朱氏明丽浓艳,可是真是楚楚可怜的。奴婢说句不当的话,谢采女皱个眉,奴婢是个女人瞧着都有些心软。”
那真真是狐媚子了,李皇后听着愈发的不喜,只摆了手道:“难道我还真和高氏打对台不成?也太抬举她了。”想了想,又道:“此事容后再议。”
菀香见李皇后这般欲拒还迎,就有些瞧不上,只是黄女官那些话分明也对谢采女上了心,若是就这么揭过去,日后再叫黄女官将谢采女举荐上来自家半分功劳也没有,白白替人做了嫁衣裳,所以一咬牙道:“奴婢以为,事不豫则不立。贵妃那里捧着朱采女,殿下若不早做决断,以殿下之宽仁只怕养虎为患也是有的。”
黄女官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喝道:“贱婢!殿下已有了口谕,你这样絮絮叨叨,莫不是殿下还不如你吗?!”这话说得就诛心了,菀香哪里当得起这句,立时就在李皇后脚前跪了,连连磕头:“奴婢万死。”
李皇后虽是护国公府出身,护国公也是姬妾成群的,奈何护国公夫人极有手腕,将后院统领得井井有,且护国公夫人以为以自家的权柄,李媛无论嫁去哪家,夫家都不敢对她不敬,所以将爱女护得极为周全,直到李皇后到被赐婚前,都不曾接触过妻妾争宠这样的阴私。而等赐婚圣旨下来,护国公夫人已然没时间教女儿了,李媛身为未来太子妃与护国公一家已有君臣之别,虽还在护国公府中,身边使唤的人一概换成了宫里出来的宫娥内侍并掌事女官,别说的护国公同他两个儿子见不着李媛,就连护国公夫人要见李媛都得递帖子求见,得李媛召见了,才能入内,母女姑嫂们说话,一旁有掌事姑姑在,哪里能说那些。
所以李媛虽能执掌宫务,可对着这些女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十分粗疏,又时常自重身份,不肯放下身段,做出的事有时看着倒也高明,偏偏半途改弦易张。譬如采选新人以分宠,可真到了要她推个新人往前去的时候,偏又不以乾元帝喜好为主,只看自己好恶,导致前功尽弃。也亏得她正位中宫,若与高贵妃同为妃嫔,只怕早叫高贵妃整治死了。
所以李皇后虽也知道菀香的话成理,到底放不下身段,就搁在了一旁,只她倒也知道,菀香那番话虽存私心,也是为着她好,就道:“我也知道你一片忠心。黄女官,赏她十两银子。”
至此菀香知道事不可为,十分失望,又想着自己已经二十二岁,如今只盼着皇后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到她年满二十五岁,可以放出宫为止,不然椒房殿里换了主子,自己这些前皇后的旧人难有好下场。
不想朱德音倒是帮着了菀香一把,自朱德音侍寝之后,一连两旬,她同高贵妃两个将乾元帝都留在了昭阳殿,而在朱御女进宫前,高贵妃也有段日子没盛宠如此了,正当宠时的高贵妃许还能拦了这次采选,也就没朱德音朱御女了。过了数日,朱德音虽没晋位,却得了封号丽,从此唤作丽御女。
未央宫中的陆淑妃,王婕妤等人的宫中都换了一批瓷器,就连李皇后也犯了心口疼。黄女官见机道:“殿下何苦和陛下赌气呢?陛下为天下之主,殿下就是低个头,软个声气,世人知道了,也只说殿下贤良的。陛下得了殿下好意,哪有不来椒房殿的道理。”
这一回李皇后终于听了进去,就依着黄女官的意思,令凌蕙往温室殿走一回,说是送汤,实则是将凌蕙送在乾元帝眼前。以李皇后同黄女官的推测,乾元帝见着同高贵妃年轻时有六七分相像的凌蕙,即便不纳了,也会另眼相看。凌蕙如今在椒房殿当差,她得了乾元帝青眼,椒房殿自然也就受益了。不想乾元帝虽将凌蕙招了进去,却不曾正眼瞧她一眼,李皇后同黄女官得知,各自失望。李皇后到了这时,颇有点自作孽的感慨,若不是她力主采选,哪能开门揖盗。
还是黄女官又想着了前些时候菀香的话,又向李皇后进言:“殿下不若召谢采女来瞧瞧、奴婢打听过了,谢采女在掖庭倒是不爱出门,不像个轻狂的。”李皇后这时已然心灰意懒,只说了一个字:“准。”
黄女官领了李皇后口谕,不一会就将玉娘带进了椒房殿。
椒房殿,以花椒树的花朵制成粉末和泥涂墙而得名,取其芬芳,温暖,多子之意,偏李皇后入住椒房殿七年,膝下依旧空虚,且恩宠衰微,稀见帝颜,李皇后着急也是应有之义。玉娘跪下去给李皇后磕头时,嘴角就带了些笑意。
李皇后坐在殿中的凤座上,居高临下,只瞧得见玉娘浓黑光亮的发髻,和发髻上插着的长长的银钗。因见玉娘执礼恭敬,李皇后的心情略好了些,对着黄女官微微抬了抬下颌。黄女官会意,向玉娘道:“谢采女,抬起头来。”
玉娘抬头抬得极慢,李皇后先瞧见她洁白丰满的前额,而后是画得细细长长的双眉,下头一双秋水眼,清清泠泠,再下去是一管直而挺的琼鼻。
李皇后原本虚虚搭在凤座扶手上的玉手忽然收紧了,整个人向前倾:“你是谢玉娘?”
玉娘缓声答道:“回殿下话,奴婢谢氏玉娘。”她说话的声音虽不若寻常女子清亮,却是低徊婉转,别有系人心处。
那个凌蕙有些像高氏也就罢了,偏这个谢玉娘竟像个死人!当日的毒酒,白绫是乾元帝令她亲自送过去的,与白绫毒酒搁一块儿的不是匕首,而是一双玉璧。那个才十六岁的女孩子,当着她的面笑着喝下了毒酒,又笑着闭上了眼。
李皇后只觉得后心微微有些汗湿,嗓子也有些哑,像是许久没喝水一般:“你是哪里人士?今年年岁几何?你父亲是谁!你母亲又是哪个!”玉娘跪在地上,雪白的脸上带了些惊恐,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没了一开始的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回殿下,奴婢是东安州阳谷县人士,今年一十五岁,三月初八才过的生辰。父亲谢逢春,母亲谢门马氏。”
是了,应选的采女祖宗三代都是查过的,哪里来的鱼目混珠,哪里来的李代桃僵。当日她亲自摸过的,心口没了热气,是当真是死透了的。且说话声音也不象,当年她的声音可真是好听啊,娇脆甜蜜,没有一丝烦恼的样子,叫人听见就从心里欢喜起来,哪里是如今这种声音。
李皇后按着扶手的手慢慢松了开去,又把跪在地上的玉娘看了回,李慢慢道:“当日朱御女等来谢恩,你为什么不来?”她眼看着地下的谢采女眼圈儿又慢慢地红了,匍下身去:“原也是奴婢自己不小心,不干朱御女的事,请殿下恕罪。”
黄女官在一旁看着李皇后神色异常,心中起了疑问,又把玉娘仔细看了看,还是那副软绵绵,娇滴滴的模样,茜红的襦裙称得她的肌肤愈发的洁白晶莹,只是太胆小了,殿下不过问几句,倒是要哭出来一般,哪里能当得重任,陛下可不喜欢这样的泪美人。
李皇后心中哈了声,终于松了一口气,那个孩子打小儿被宠坏了,性子可烈得很,睚眦必报,宁折不弯,不然也不能舍了到手的恩宠不要,宁可一死,哪里能这般的怯弱温顺。想来是人有相像,孔圣人与丧国之权臣阳虎极为相像,当时鲁人就曾误将孔子当做了阳虎,险些伤了孔圣人的性命。如今凌采女与高氏肖似,那再来个谢采女肖似故人,也不过是无巧不成书罢了。
李皇后的神色渐渐和缓起来,向黄女官道:“我只顾着问话,竟是忘了叫谢采女起身,你也不知道提醒我声,可怜这孩子怯生生的,都快吓哭了。”黄女官听李皇后这样讲,知道她是对谢采女满意了,自然凑趣,笑道:“奴婢瞧谢采女哭起来楚楚可怜,也好看得很,一时竟瞧出了神,都是奴婢的过错,请殿下责罚。”
玉娘如李皇后所愿地双颊飞红,称着眼中将坠未坠的泪水,偏她年纪又小,一时恍若含苞带露的梨花一般,十分的可怜可爱,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瞧见这副模样,也得说句我见犹怜。
黄女官笑吟吟过来将玉娘从地上扶起:“谢采女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只管告诉殿下,我们殿下最是慈悲公正,必然会为谢采女做主的。方才殿下的问话,你还没答呢。”
玉娘转动明眸又瞧了李皇后一眼,飞快地垂了下来,素手弄着裙带,半刻才道:“那日是朱御女无意间推了奴婢,奴婢才跌倒扭到脚的。奴婢自己也有不是。朱御女她踩着王婕妤赏奴婢的帕子,奴婢不该去捡,倒叫朱御女误会了。”
李皇后虽不长与勾心斗角,却也不是个蠢人,听着这话,倒是又把玉娘打量了几眼,她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在上朱御女的眼药呢?不想玉娘又道:“后来朱御女还替奴婢到陈公公那里请了奚官令来,是以没几日奴婢的脚也就好了。”
这句话一敲,李皇后心中疑云也就散了,若是这谢采女真是外存娇怯,内藏奸诈的,后头就不会自己把朱御女替她去求医讲出来,她即这样仔仔细细明明白白地说了,可见是个心地纯良的,倒是那个朱御女,果然是个轻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