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书还真的没有虚张声势地哄骗他。
大概是因为那冰下人属极阴的关系,这十万幽灵军形成的黑色潮水和数十条黑龙非但不会攻击伤害他,反而还受他操控,也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方法,不过这十万幽灵军应该就是他用来压制殷无书的筹码。原本势均力敌两不占优的人,其中一方突然多了这样的助力,胜算简直能翻倍。
“怎么还不走!”殷无书从他们身边一晃而过,一手推出一道厚重的气墙,将冰下人挡开,一边把谢白他们赶得更远一些,皱眉道:“添什么乱!回去!”
冰下人宽袍大袖一滑便是百来米远,笑着的声音顺着风传过来:“觉得讽刺么?当初你我最大的分歧就在这了,我留着心,你挖了个干净,我觉得大道三千,无所拘也,红尘善恶里滚一趟没什么不好,至少痛快自在。你却把这些东西全都视作身外物,毫无干系,求个极净,半点红尘不想沾身,看上去监管万千妖灵,其实漠然世外,什么都不在乎。”
“结果呢——”那人嘲讽地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笑殷无书还是笑他自己:“万千年世间混下来,负累满满,我差点成了个疯子,烦躁之下也终于掏了心,你却反倒开始愿意沾点世间尘土了,开始有爱有恨割都割不掉了,真是好大一个笑话。”
他说着话,两人之间的交手却丝毫没有停过,一招比一招快,直打得黑龙遮天,黑水没地,金色的丝线如同闪电一般在一片乌黑中穿梭纠缠,既牵制着冰下人,又牵制着亡灵君。
殷无书听了冰下人的话,终于不再吝啬地给了他一句回应:“物极必反。”
“所以要重头来过?”冰下人哼一声。
殷无书嘴上没再答话,身形却丝毫没慢半步,逐渐加快的攻势已经足够回答这句话了。
“刚巧,我也这么想……”冰下人满是邪气地笑了一声,而后铺天盖地的黑色幽灵军在他的操纵下陡然一收,猛地将他们包裹在内。
一时间天地惧黑,半点儿光都透不进来,周围全是死气和危险,动一下都可能会陷入更严重的险境之中。
就在众人两眼全黑,一时间有些仓皇无措时,一声尖利的鸣叫声突然划破长空,清越至极。密不透风的黑色牢笼突然被划开了一条数十丈长的口子,被挡了许久的天光陡然映照下来。
“毕方?!”冰下人的声音陡然一紧,诧异道。
谢白应声抬头,就见一只硕大的飞鸟从天光中划过,它身上已经没有了一丝皮肉,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骸骨,泛着森白的光,但它每扇动一下双翅,骸骨之上就会带起一道流火,将森白的骸骨包裹在其中,像是火铸的躯壳一样。
它鸟喙尖长,身下还半蜷着一只指爪尖利的脚,刚才那道裂口就是被它用尖喙和指爪划开的。
“你什么时候召来的毕方?!骨肉都烂成了灰,它怎么可能再被召出来!”冰下人皱着眉猛退数十丈,抬手堪堪勒住黑潮。这里的十万幽灵军战力强劲确实不错,也确实能在势均力敌的时候成为他的一大助力,因为数量多的关系,能最大可能地分散殷无书的注意力。但是这十万幽灵军从最初就属于毕方,只是毕方身死,它们才被镇在这冰原之下,以防祸害人间。
现在毕方重新被殷无书召了出来,即便只剩骸骨,对幽灵军也依旧有很大的影响。
“我如果事事都表现出来,摊开来布置,岂不是全给了你便宜?”殷无书冷笑了一声,抬手一勾,毕方的骸骨便扇着翅膀绕着他盘旋。
是了,毕方本就属火属阳,自然能受殷无书驱使。
有了毕方在手,他根本就不打算再给冰下人重整旗鼓的机会,抬手便攻了过去。
原本完全受冰下人操控的十万幽灵军开始逐渐失控,在天地间四处游走,混乱至极。
这时候冰下人再想收手已经来不及了,局势直接颠倒,已经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了。他一直尝试着让殷无书情绪不稳,出现更多破绽和弱点,结果到头来,在这种时候,还是他先乱了阵脚。
在毕方又一次朗声清啸的时候,殷无书一抬手,所有黑潮陡然间调转了方向,铺天盖地朝冰下人扑去,瞬间变将他彻底包裹在了其中,无数金线从殷无书手腕间散出,犹如万箭齐发一般,直射黑潮。
谢白仿佛能听见那些金线直接刺破皮肉筋骨的声音。
数秒之后,所有的黑潮陡然散开,雨一样重新落回到地上,再度化成一片汪洋。
就见高空之上,冰下人被无数金线打了个对穿,几乎没有半点完好的皮肉。一开始他还喘了两声,努力维持着嘴角的那点冷笑,片刻之后,他身上突然开始迸溅出血来。
谢白听到被他拦在身后的娄衔月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我就说嘛,殷无书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会死……”
结果话音刚落,踩着虚空站在那里的殷无书身上有什么东西顺着衣摆滴落下来。
淅淅沥沥的声音跟冰下人越流越多的血相应和着。
谢白认识殷无书两百多年,见过他不少个伤口,却是头一次看见他流血。
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是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的。他茫然地甩出黑雾,捞了一把在手心,摊开一看,发现那是一把暗红色的珠子,有大有小,刚触到他的手就变得质地脆硬,跟当初他捡到的那些一模一样……
这是冰下人的血,也是殷无书的血。
血一旦开了闸,根本连止都来不及。
谢白只觉得自己也开始周身发冷,那种熟悉的寒至骨髓,痛得惊心彻骨的感觉又要来了。
人总是容易在受痛觉刺激的一瞬间,突然想起来一些事情。
就见谢白强忍着痛感,偏头冲娄衔月道:“画阵。”
娄衔月被殷无书的血吓了一跳,又被谢白若隐若现似乎即将要消失的魂魄状态弄得忧心忡忡,一时间慌乱道:“可是灵不——”
“够的,你只管去画。”谢白低声道,他说这话的时候,痛意已经席卷全身,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一下一下地拽着他,拽着他从这个地方离开。他直觉应该是留在太玄道的身体。
冰下人的生命所剩无多了,殷无书同样,而谢白也跑不了。
娄衔月匆匆应声,楞了一下,便一咬牙一跺脚,道了句:“好!试试!”
她抬手便从腰间的一个小兜里摸出一把刀,小心地在自己两手食指间各割了一道口子,流动的血从口中涌出来。
她一边嘴里无声开阖,背着当年看到的阵法内容,一边抬手在虚空中画起了阵法的符文。
在她落下第一道血线的时候,谢白一个抬手,一株黑色的满是枯枝的树便凭空从黑色的潮水中生长出来,从落地的一瞬间开始,数根便像是活了一样,疯狂地吸收着根下的黑水。
那是跟着阴客而动的万灵树。
一根树枝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抽条,而后抖出一条细细的线缠在了谢白的手腕上。
谢白一抖手腕,澎湃的黑雾便翻滚着朝娄衔月涌过去,包裹住了娄衔月画阵的手指。
就听一阵金属撞击般的清亮鸣声从娄衔月手下传出,巨大厚重的灵力从谢白的身体里流出来,又为娄衔月所用,她每画一笔,面前便会留下一道流火般的光。
但每一道所耗费的灵力都巨大得让人惊诧,仅仅画完半个阵,谢白就觉得自己体内积攒了两百多年的灵力被掏了个空。他本就冷到极致的身体简直要支撑不住。
痛苦伴随着灵力倾涌带来的晕眩感让他备受煎熬,一旁的鲛人实在看不下去,张口低低地从喉咙底发出一种极缓的古怪音调,这音调就像是温泉池水一样,一点点地将谢白包裹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