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王进礼好言相求也好,怒骂威胁也罢,哥舒翰就是不肯出关决一死战。他征战西疆二十年,战功无算,位极人臣,哪会将这些根本不知兵事的阉人放在眼里?后来被王进礼弄得烦了,哥舒翰索性闭了府门,根本不见监军大太监的面。他不是不知道王进礼已将自己恨入骨髓,然而却不在意,一个阉人又能兴出多大的风浪来?
在哥舒翰看来,纪若尘毕竟还是嫩了点,缺乏足够的耐心,对峙不到一个月便沉不住气将自己的实力一分一分的展示出来。如此一来,己方正可洞察敌机,有合适时机,哥舒翰便会挥军出关,如怒涛拍岸,将对面那小小营盘击得粉碎,一雪前耻。潼关此刻驻有大军二十五万,难道还真的对付不了纪若尘那几万人?
自古以来,潼关便是天下险地,历朝历代,均是悉心经营,更不知有多少大能之士加持道法,布谋格局。到了今日,潼关已如铁浇铜铸,坚不可摧。此时东都方面,那位封常清封大人已与史思明及安禄山战过数场,却是屡战屡败,一路溃逃回了洛阳,再也无力与哥舒翰争锋。此时此刻,哥舒大人可说万事俱备,只欠修士。
正当哥舒翰望月感叹之际,身后忽有人笑道:“哥舒大人何事烦恼啊?”
哥舒翰这府第守备森严,纵是一只鸟也不能随意飞过,怎会有人在中夜时分潜进了书房这绝等要地,而不为人所觉察?不过听到此人语声,哥舒翰不惊反喜,转过身来,见偌大的书房中不知何时已站了十余位高矮胖瘦不一的道人,为首一人三十许年纪,衣锦佩玉,相貌风流,左手负于身后,右手虚托白玉方斗,怎么看都是个有道之士。哥舒翰自然认得此人,除了方今如日中天的青墟宫掌教师弟,年纪轻轻却位列虚字辈的虚天,更有何人?
哥舒翰与虚天相识已久,偶或还有书信来往,近日正寻思是否要修书向其求援,不料心念方动,人竟已出现面前,当下大喜,抚掌笑道:“原来是虚天仙长到了,正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来来来,我们到正堂坐!这几位仙长都是何许人啊?也介绍给老哥我认识一下!”
虚天微笑道:“这三位是我师侄,在宫中下一代弟子中是出类拔萃的。这些都是各门各派的头面人物,修为深湛,道法通天。等闲是一个也请不动的,这次看在我们青墟宫的薄面上,同来给哥舒大哥助阵来了。来得鲁莽,大哥休怪。”虚天也不赘言,开门见山道出来意。
“哪里!哪里!好!好!好!”哥舒翰连叫数个好字,笑逐言开,道:“有众位仙长相助,别说关外那小儿,就是安禄山又能猖狂多久?”
虚天微笑道:“老哥先别着急,我还带来了一件仙家宝贝。这件宝贝看似寻常,但老哥用兵如神,当然知道它的妙用。”
“是何宝贝?”哥舒翰平时也修些粗浅道法,知道虚天所言的仙家宝贝就当真是出自仙家,当下也不禁心中急切,想要看看仙家宝贝究竟有何大神通。
虚天将掌中白玉方斗向前一送,道:“此宝名为云烟藏天斗,乃是真仙所赐。至于有何玄妙,我一用便知!”
那云烟藏天斗中盛着半斗白米,也不知作何用途。虚天持着斗底,将玉斗向地上倾去,白米便哗啦啦倾泄而出,很快便在地上形成一个米堆。眼见米堆越来越大,都快有二尺来高了,可是云烟藏天斗中的白米仍无休无止的倒出来,似乎根本倒不完。
哥舒翰由惊转呆,看着那小小的白玉方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不光是哥舒翰看得呆了,与虚天同来的修士们也是第一次见识云烟藏天斗的奥秘,均是目瞪口呆。要知介子藏须弥,那可是仙家手段。道德宗一枚玄心扳指,不过能放数方杂物,已是世间罕有的异宝,除了被道德宗认作祖师的广成子外,再不见后世中人炼成同样宝物。然这玉斗此刻少说也倒了一石米出来,却还似无底,不是真仙法宝,又是什么?
“这……这斗中藏米可有多少?”哥舒翰失声问道。
“无尽!”虚天傲然道。
哥舒翰倒吸一口凉气,道:“这岂不是说,若我这二十万大军挥军北上,便无需粮草了?”
虚天微笑道:“粮是不需,草还是要的。”
哥舒翰手颤抖着,想摸一摸云烟藏天斗,却怕亵渎了仙家气息,终是不敢。他统兵多年,自然知道此斗意义几何。古往今来,大军起行,粮草为第一要务。若征战千里之外,那么十成粮草能运到地方的不过一二成而已。是以虽本朝国力昌盛,远过前代,诸胡却依然不灭。皆是兵不及远之故。若在十年前能有云烟藏天斗,哥舒翰早就扫灭诸胡,在西北拓疆千里了。
见哥舒翰欣喜若狂的模样,虚天不由得笑道:“仙家宝贝自然是好,却也不是可以随便用的。云烟藏天斗若日夜不停地出米,堪堪可供二十万大军之用。而且每隔七日,便须以千人祭斗,方能重新使用。即使如此,云烟藏天斗也只能使用三个月,三月之后,仙人便要收回的。”
哥舒翰豪情大作,重重一拍几案,道:“三月就三月!有这三个月,我定能将安禄山北地老巢连根拔起!”
见识过了云烟藏天斗的神妙,一众人都是兴致大起,哥舒翰便吩咐准备酒菜,要与群修秉烛夜饮。
步向后堂时,虚天有意放慢了些脚步,落在了群修身后。哥舒翰明白虚天有话要说,便也慢行几步,与虚天并肩而行。
虚天闲适地道:“有云烟藏天斗在手,又有我们相助,哥舒大哥要扫平北地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过扫平安贼之后,大哥有何打算?”
哥舒翰一怔,知道虚天话中必有深意,道:“你的意思是…”
虚天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微笑道:“仙家宝贝多少年才出一个,有此宝在手,扫平安贼哪用得着三个月?那时大哥你左手掌二十万雄兵,右手持仙家至宝,声威之隆,本朝更不作第二人想!而朝中呢,明皇日见昏庸,杨国忠更是千古奸相,大哥平定乱党后,何不也学学安禄山,清一清君侧?”
哥舒翰虽然一生大风大浪经历得多了,此刻也不由行喉咙发干,声音都有些哑了:“你是说,平乱之后,挥军南下?”
虚天笑得阴寒无比:“这天下嘛,当为有德者居之!”
潼关外,北军大营中黑压压、静悄悄,只有中军大帐中***通明。兵士化成妖卒后,日出而动,日落而息,看似木讷,实则感觉敏锐无比。纵是营中并不安排军丁巡逻,也不怕被人袭营。早些时候,倒是有些胆大妄为的妖来偷过营,皆是有来无回,休说尸骨,就是气息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时间久了,无论是人是妖,都明白了纪若尘这军营就是天下绝地,再不敢接近半步。就连乌雀飞鸟,也是绕营而过,不愿从营上飞过。
纪若尘据案而立,盯着眼前足有丈许长、三尺宽的潼关地势图,动也不动。在他眼中,潼关关墙逐渐消失,层层而下,慢慢显露出宽大深广的墙基来。而在图上,墙基依山势而走,盘旋而起,恰如一条须爪俱全的盘龙!此龙四爪分抓四方地脉,龙头面向东方,不住汲取天地灵气,即壮已身,也固山势。
潼关,实已与巍巍群山溶为一体,再不分彼此。若想以道法破关,便等如是要将方圆百里内的山峦削平,纵有通天道术,又有谁真能移山填海!?历朝历代,不断有大才之人对潼关加持补强,千百年下来,方才有了这天下第一雄关!
如纯以人力攻关,便不会触动关下隐藏着的煌煌阵势,可是人力有时而穷,如何攻得上十丈高墙?
不过纪若尘本来就不打算硬攻潼关,他定计百般辱骂监军太监王进礼,便是要逼哥舒翰出关决战。他本来埋伏了一万人在山后,不过济天下率新军到来时,便劝他将三万大军尽数布在关下。这样哥舒翰用兵再能,也难将三万人一口吞下。况且在朝庭君臣眼中,潼关可是有三十万大军,被五千人堵在关内还是被三万人堵在关内,其实根本没有区别:都是奇耻大辱。
济天下曾道,潼关再险,也险不过庙堂中人的虎狼之心。
这些时日,纪若尘研究<春秋>,修习兵法,渐已得其中三昧,内中精妙处,与天地大道隐隐呼应。这数月下来,纪若尘隐约感觉到,自己道心似乎又将有进益了。
他正研读潼关地势,以古人布阵手法,与胸中所学一一对应,渐有感悟。
此时帐帘掀动,宛如亘古冰峰的姬冰仙又走了进来。纪若尘头都不抬,只双眉略皱,道:“你又来做什么,难道还没吃够教训?”
姬冰仙脸上的肌肤几若透明,看上去便似冰雕成的一般,她也不动气,平平静静地道:“我这次会用尽手段,你的伤也好了,所以仍是公平的。”
纪若尘有些惊讶于姬冰仙的冰冷宁定,抬起头来,道:“你还想再斗一次?”
“是的。”
看着她无悲无喜,平淡若水的双眸,纪若尘忽也觉得有些头痛了。他冷笑道:“很好!你是以为,我没有收拾你的手段吗?”
“只要你肯斗法,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姬冰仙淡淡地道。
“你疯了。”
“不疯哪能得道。”姬冰仙依旧淡然。
“很好!”纪若尘轻敲书案三下,片刻功夫,玉童与济天下便先后来到中军帐中。
纪若尘在椅中坐定,向姬冰仙一指,道:“她又要与我斗法,你们想个办法吧。”
纪若尘面无表情,姬冰仙则凝如冰霜,两人脸上都看不出心事,可玉童却内心忐忑。她上次献计,本是自以为得意,可是现下看来,那条妙计仍未能阻得了姬冰仙。纪若尘虽无表示,可是玉童是随着他从苍野一路过来的人,怎会不清楚这位主人的狠辣手段?回想起只余一个头颅的那些日子,玉童便是不寒而栗。
她忽见纪若尘端坐如仪,面上手上肌肤皆栩栩如生,与以往总有一点模糊大为不同,更可感应到体内血脉奔流。玉童心下便是一惊,试探着问:“主人身体凝练好了?”
纪若尘嗯了一声,道:“还算纯净。”
玉童看着纪若尘又是欣喜,又有丝懊悔。在纪若尘身躯未凝时候,借助道行深厚,她还有一线机会击杀他,重获自由之身。可是现今纪若尘肉身已聚,又兼具纯净道心,无数厉害道法便有了根基,哪怕是修为全无寸进,还是在上清之外游离,也不是玉童能够应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