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说,大伙还是见好就收吧!人怎么能跟贼老天斗?”瓦岗山白马寺里,三当家许远举皱着眉头提议。
他长得慈眉善目,偏偏右脸上纹了一只蝎子,从嘴角直道眼眉。随着说话声,蝎子的头和尾巴突突乱跳,仿佛随时会扑下来,将毒液注入对面人的喉咙。
“是啊,契丹人的脑袋再值钱,咱们也得有命花才成!”五当家李铁拐从敞开的裤管里捏出一只虱子,用指甲狠狠挤了几下,然后望着殷红的血迹念叨。
“老五,佛祖面前,你还是不要弄得到处是血为好!”二当家宁采臣是个斯文人,面孔白皙,五官端正,说话之时神态举止,也不似许远和李铁拐两个那般粗鄙不堪。“咱们在外边杀人也就杀了,好歹回到这里,别弄得到处都是血……”
“老子不捏死它,难道还扔你脖子里头去?!”没等他把一句话说完整,李铁拐忽然咆哮着打断。
宁采臣被问得脖子发痒,赶紧快步向后躲。“行,行,你继续捏,我不说还不成么?反正佛祖怪罪,也不会怪罪到我身上!”
李铁拐却得理不饶人,竖起眼睛,继续低声咆哮:“佛祖懂个屁!佛祖如果真的灵光,就早该打雷把杜重威和赵延寿两个给劈了!结果这两个王八蛋享尽荣华富贵,倒是可惜了皇甫将军,唉!”
说到最后,他的满腔愤懑,忽然化作了一声长叹。如有形的雾气般,缠绕在梁柱之间,久久不散。
“唉——!”众人闻听,也忍不住跟着齐齐长叹。一张张早已麻木的面孔上,这一刻居然写满了惋惜与落寞。
杜重威是大晋后主石重贵的姑父,手握倾国之兵却不发一矢向契丹人投了降,这才中原陆沉,生灵涂炭。赵延寿则是不折不扣的三姓家奴,多年来,每次契丹人南下,其必争做先锋。这二位如今一个官居太傅,一个受封燕王,风光一时无两。而拒不降贼的龙武军指挥使皇甫遇,却在绝食而死之后,被契丹人暴尸荒野。忠奸双方的结局两相比较,谁还敢说佛祖有灵,苍天有眼?
如今赵延寿率领爪牙汹汹而至,大伙就更甭指望漫天佛祖能保佑了!能不助纣为虐,让赵延寿的人马找上瓦岗山来,已经算是格外开恩。想指望更多,大伙还真付不起香油钱!
“唉!连刘知远、高行周和符彦卿这等人物都降了!这天命,恐怕真的又要落在诸胡身上了”半晌之后,有人又幽幽地补充。
“唉——!”众人闻听,又是拖长了声音叹气。
刘知远为太原王,高行周为归德军都指挥使,符彦卿为武宁军节度使,三人都曾经多次击败过入寇的契丹人,并且个个拥兵数万。结果三人在去年杜重威率部投降之后,俱先后向契丹表示了效忠。非但辜负了一直对他们器重有加的大晋皇帝石重贵,也令对他们报以厚望的天下豪杰个个觉得心灰意冷。
想到中原大地竟无一名英雄敢与契丹兵马正面为敌的事实,众绿林好汉又纷纷摇头叹气。对于继续坚持反抗下去的前途,愈发感觉渺茫。
然而如三当家许远举说的那样,现在拿着用命赚到的钱散伙,也没那么容易。首先山寨里除了几位当家之外,还有大小头目外加喽啰一百多位。这么大一波子人,不可能如露珠般悄无声息地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不见。
其次,大当家吴若甫数日前带着一批腌制好的契丹狗头,去跟上家交割,至今迟迟未归。如果他不回来,就有一大笔赏金落实不到位。并且大伙对于整个山寨的去留,也很难做出最后决定。
所以大伙此刻与其说是在商议,不如说是在发泄。发泄心中对未知命运的恐慌,还有对眼前时局的无奈。然而越是发泄,肚子里郁郁之气却越浓郁。到最后,简直像一团滚油般憋在了嗓子眼处,只要一点火星,就立刻喷发出来。
“轰隆隆隆——!”就这个时候,窗外忽然传来数道亮光。紧跟着,一阵闷雷从头顶滚滚而过,将大雄宝殿屋顶,劈得瑟瑟土落。
“直娘贼老天,有种你就往老子头上劈!”五当家李铁拐撑着铁杖,一跃而起。满脸的皱纹根根竖起,显得格外狰狞。“老子就在这里站着,你要是劈不死老子,小心老子把你给捅出个窟窿来!”
“行了,老五,你还是省省吧,别一语成谶!谁叫你刚才在佛祖面前没完没了的杀生来?”二当家宁采臣赶紧站起身,一边快速跑去关四周的窗子,一边开玩笑调节气氛。
当家的嘴里不能说难,如果连他们几个都撑不下去了,手底下的喽啰则更会绝望。无需赵延寿派兵来剿,大伙自己在窝里就得先乱了起来。
“老子才不怕,老子先把这镀金的烂木头劈了当柴禾烧!”三当家许远举却丝毫不理解宁采臣的良苦用心,背靠柱子站起来,半截铁脊蛇矛遥指佛像面孔。“你也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孬货!老子把话撂到这儿,有种你去劈了那为虎作伥的赵延寿,老子立刻给你重塑金身。从此阪依佛门,一辈子吃素念经……”
“喀嚓嚓!”话音未落,又是一阵闪电。将佛祖烟熏火燎的面孔,照得金光萦绕。瓢泼般的大雨,被狂风卷着推开大雄宝殿西侧几个未来及拴紧的窗子,将窗下数尺内的金砖地面洗了个光可鉴人。紧跟着,有一道幽蓝色的滚地雷飘忽而至,半空中,绕着大殿内几个绿林当家的脑门儿缓缓旋转。
“啊呀——!”饶是许远举等人胆大包天,也被这怪异的景象吓得亡魂大冒。头顶上的黑发,一根接一根竖了起来,就像火焰般,朝着滚地雷飘飘而动。
“呯!”就在大伙以为真的遭了天谴,闭目等死之时。门忽然被人从外边推开,一把铁斧凌空而至。把个滚地雷如捶丸般击飞了数尺远。“轰隆!”一下砸在了佛像肚皮上,将其炸了个青烟乱冒。
“哪个愣头青?你想杀了老子啊?!”五当家李铁拐披头散发,手中铁杖迅速转向门口。刚才那一斧子几乎贴着他的头皮掠过,稍低一点半寸,就直接要了他的老命。
“五叔,是我,小肥!”门口处,传来一个充满善意的声音,丝毫未因为许远举的“恩将仇报”而波动。
“原来是他!怪不得如此愣头愣脑!”众人苦笑着纷纷侧头,透过凌乱的电光,看到一个铁塔般的影子。一手持盾,一手持短斧,身后还背着另外一把,挡住门外漫天风雨。
“我是想救你们才扔的斧子!放心,我手上有准儿!”来人张开嘴,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刚才那是什么鬼东西?怎么飘在你们头顶上动也不动?哎呀!佛祖着火了,快救火,快救火。再晚了,咱们今天就没地方住了!”
注1:赵延寿,五代时著名汉奸。多次引契丹兵马入寇,只为做儿皇帝。然而契丹国主耶律德光灭掉后晋之后,却又反悔,不肯立他为帝。只赐给了他一件黄袍,让他穿着招摇过市。
注2:石重贵,石敬瑭之养子。即位后深以当年石敬瑭认贼作父为耻,不肯继续做孙皇帝。结果惹怒契丹国主耶律德光,率部大举入寇。石重贵奋起反抗,多次击败契丹兵马。却不料自己的姑父杜重威带领大军临阵投敌,最后汴梁陷落,国破家亡。
注3:皇甫遇,后晋猛将,被主帅杜重威劫持投降契丹。契丹国主耶律德光佩服他勇武,想命令他为先锋攻打汴梁。皇甫遇自觉没脸当这个先锋,绝食而死。
注4:刘知远高行周,符彦卿,后晋时三个著名军阀。契丹入寇期间都曾经向耶律德光表示过效忠。
第一章 磨剑(二)
“啊呀呀!苦也,苦也!”众人齐齐回头,恰看见佛像被劈开的肚皮处青烟缭绕。再也顾不上来人先前那一斧子来得愣不愣,抄起身边所有能用的家伙,奋力救火。
大雄宝殿内的佛像乃硬木所制,只是在表面上涂了一层金漆。常年受烟熏火燎,早就被烘得无法再干。今日猛然间被滚地雷给点燃了,仓促间,哪里容易扑得灭?偏偏众人手里又没有水桶、水囊等物,只能脱了衣服跑到雨地里汲水。结果足足忙碌了小半个时辰,才在闻讯赶来的喽啰兵的帮助下,终于把火势给扑了下去。再看那金装的佛像,已经被烟熏得如同只黑瞎子般,再也不见半点庄严。连同头顶的天花板,也全都给燎成了锅底,乌漆漆说不出的腌臜。(注1)
在场众山寨当家,也都累成了狗。强撑到喽啰们退下之后,一个个蹲在污水横流的地面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待喘息够了,才想起这场火灾的“罪魁祸首”来,把头转向同样蹲在地上狂喘的某人,七嘴八舌地说道:“小肥,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大当家和老四呢?他们怎么没跟你一道回来?”
“钱换到了么?上家肯不肯认账?他们不会见了咱们拿的人头多,就改口了吧?!”
“路上顺利么?有没有遇到赵延寿的爪牙?早就说过,叫你不要跟着。一点儿忙都帮不上,还只会添乱!”
“……”
这年头,说一个胖,通常会说富态,福相。肥则与痴同列,明显带着贬义。名字或者绰号里带上一个肥字,通常也意味着歧视。而被众人唤作小肥的少年,却对此毫不介意。先左顾右盼,找了个相对干燥之处把盾牌铺在上面。然后一屁股重重坐了下去,喘着粗气回应,“大当家,大当家和四叔都在后面。他们遇上了熟人,所以要在路上耽搁两天。让我,让我先回来给几位叔叔报个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