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他就将探听来的消息,悄悄告诉给宁采臣。本以为对方会大吃一惊,谁料后者听了他的话,却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抬起手来拍了下他的肩膀,低声说道:“韩重赟是个实在人,值得一交。你以后别老对人家耍小心眼儿!至于后招,韩将军当然会有!他也是老行伍了,怎么会把希望全寄托在咱们这伙乌合之众身上!”
提起“乌合之众”四个字,他的眼神顿时就是一暗。但很快,就被另外一种光亮的色彩给取代,说出来的话也变得愈发轻松,“韩将军答应过吴老大和我,等打完了这仗,就送你去太原。汉王刘知远在太原办了一家学堂,请了很多名士执教。你这个年纪,刚好还满足入学的门槛儿!”
“二叔——!”有股暖流,瞬间淌过宁彦章胸口。望着两鬓已经开始发白的宁采臣,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
“你甭指望总赖在我身边!”宁采臣却故意装作不懂得他此刻的心情,笑着打趣,“男人么,早晚都得自己出去经风雨见世面。况且仗总有打完的那一天,马背上可以打天下,却不可以治天下。到那时,二叔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如果你做了宰相或者刺史,造化万民,二叔也觉得荣光!”
顿了顿,他又笑着补充,“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你只管好好下去睡觉,别整天操心大人的事情。有我们几个在,还轮不到你一个小毛孩子来瞎操心!”
说着话,将手又搭在宁彦章的肩膀上,把少年人缓缓推出军帐之外,“去睡,快去,养足了精神,准备跟韩重赟一道长见识。对了,真到了上战场那一天,记得千万要紧跟在韩少爷身后。虎再心肠毒,终归不会连自己的儿子也吃掉!”
说着话,手上又微微加了一把子力,将小肥推开。随即,迅速从里边关好了帐门。再也不给少年人争论去不去太原的机会。
“二叔……”宁彦章踉跄几步,缓缓回头。山风呼啸,他却觉得今晚的空气中充满了温暖。“我一定!”手指在退边握紧,他缓缓许下承诺!
注1:正史上,刘知远举兵之后,顾忌到契丹人的强大战斗力,始终避免跟耶律德光正面相抗。而是广邀天下豪杰,采用类似于后世“人民战争”的手段,将契丹人硬生生给拖得失去了统治中原的信心,仓惶撤离。不久,甘心为奴的赵延寿失去利用价值,被杀。
第一章 磨剑(六)
刘知远此番对汴梁周围绿林好汉的招安行动,恐怕并非完全出于善意。关于这一点,非但涉世未深的宁彦章察觉到了,瓦岗寨的其他几位当家人,恐怕也早已经了然于胸。然而,他们却没有拒绝,只是尽最大可能为自家争取了一些好处。其中就包括,送一个捡来的孩子去太原学堂读书。
“二叔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带着深深的困惑,少年人回到了自己的营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作为二当家宁采臣的半个义子,他现在于瓦岗营中的地位很是特殊。非但营帐是单独的一间,并且还有了属于他自己的四名贴身亲卫。只是少年小肥并不习惯连撒尿拉屎都有人随行在侧,只用了一天,就以后者“笨手笨脚”为借口,全都给打发了回去。为此,三当家许远举还抱怨过他不识好歹,只是五当家李铁拐看向他的目光里头,敌意瞬间又少了数分。
“大当家恐怕是为了做官,毕竟他是做惯了头领的人。二叔原本出身于书香门第,顶着一个山大王的身份,让他打心眼里不舒服。至于其他几个叔叔们,这次也分到了很多钱,所以都急着金盆洗手……”一个人睡不着的时候,宁彦章在心里偷偷地分析。
他只是个半大孩子,心思再慎密也比不上那些老江湖。而头部受伤留下的后遗症,又令他每次陷入深思之时,都会形神俱疲。因此,不知不觉间,他的精力就被消耗殆尽。整个人陷入了半梦半醒状态,思维再也没有任何逻辑性和连贯性。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看到自己坐在一个漂亮的花园里。有很多面容姣好的女人,围着自己不停地打转。而自己却非常不喜欢她们,因为她们每一个人的笑容都无比虚伪。虚伪得几乎到了拙劣的地步,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们个个都带着假面。
忽然间,一名美女的假面落地,露出了满脸的络腮胡须。是韩朴,发现真容暴露之后,他迅速从腰间拔出匕首,向小肥扑了过来。少年小肥想躲开,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被其他女人用丝绦一层层捆绑,无论如何挣扎都不能移动分毫。他想喊宁二叔救命,却发现花园的头,冒出了无数契丹人。
“呜呜呜——”契丹人吹动号角,将女人们杀得抱头鼠窜。韩朴的身影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契丹将军,冲着他高高地举起了铁锏……
“啊——!”小肥本能地伸手去挡,却挡了个空。身子轱辘一下掉在地上,摔了个仰面朝天。
脊背和屁股处传来的剧烈撞击,令他瞬间惊醒。天已经大亮了,营帐外,有喽啰兵在慌乱地跑动。有人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叫喊,“快起来,起来列阵。列阵迎敌!赵延寿,赵延寿的人马杀到山脚下了!”
“大当家有令,全体都有,出营列阵。”
“韩将军有令,全体出营。有故意拖延者,军法从事!”
一前一后两个响亮的声音,结束了外边的混乱。都指挥使韩朴和瓦岗营主将吴若甫的亲兵下来传令了,手里擎着猩红色的认旗。
见旗如见将主,大当家吴若甫原本就出身于行伍,所以给瓦岗寨制定的寨规,也跟军队相差无几。听到熟悉的军令之后,大小喽啰们瞬间就恢复了秩序,迅速收拾停当,快步跑出营门。
“宁彦章,大当家叫你马上去见他!”吴若甫的亲兵吴达传完了将令,并没有立刻策马离开。而是冲到营地正中央处,俯下身来大声补充。
“在,在了!”小肥愣了愣,捂着昏昏涨涨的脑袋,跑上前接令。
亲兵吴达早就习惯了这这幅呆傻模样,笑了笑,继续吩咐:“快点儿,敌军马上打到门口了。你赶紧把自己收拾一下,免得一会儿打起来,谁也顾你不上!”
“唉,唉!”小肥答应着,转身又往自己的寝帐里头跑去。披上一件宁二叔专门给淘换来的牛皮甲,又将三把手斧小心翼翼的插在身后。随即又手忙脚乱地从床榻底下掏出配发给自己的木柄长矛……
待他喘着粗气来到指定位置,各营兵马已经开始于五丈岭半腰处列阵。五颜六色的旗帜铺得到处都是,几架看不出多大年纪的弩车也被摆到了队伍正前方,由数匹战马牵引着,“吱吱呀呀”地拉了个全满。
“你一会儿就留在中军,哪也别去!照顾好自己就行了,打仗用不上你!”大当家吴若甫骑在一匹从契丹人手里抢来的铁骅骝上,声音冷得像半夜里的山风。
他身后跟着三十多名亲兵,也个个骑着高头大马,手里的横刀寒光四射。这是整个瓦岗寨的精锐,被他一次性全都拿了出来,丝毫没有保留。其他各营主将的行为也跟他差不多,个个都全营的菁华集中在了中军帅旗附近。留于左右两翼的步卒虽然数量是骑兵的十倍,但无论精气神儿还是兵刃铠甲,都差了老大一截。
“二叔让我一定要跟着韩重赟,还说韩朴即便再心肠恶毒,也不会害他的亲生儿子!”宁彦章的目光迅速从各营精锐身上掠过,然后在中军靠后位置,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然而宁二当家昨晚的叮嘱,却跟今天吴大当家的吩咐稍微一点儿差别。他必须花上一点儿心思和时间,才保证不引起后者误会的前提下,靠近韩大少爷。就在此时,耳畔却忽然又传来了主帅韩朴的声音,“怎么穿得如此简陋,万一被流矢伤到怎么办?来人,韩守义,脱下你的明光铠铁给他换上,你身材跟他差不多。一会儿不用出战,就在这里守着帅旗!”
“这——是!”被点到名字的武将愣了愣,怏怏地跳下战马,动手解绊甲丝绦。
“他为什么要如此照顾我?”比正在脱铠甲的韩守义更惊诧三分,宁彦章瞪圆了眼睛,不知所措。
还没等他明白过味道来,主将韩朴的手却又迅速指向了韩重赟,“你也过来跟着他。今天你们两个就在一起,互相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第一章 磨剑(七)
“遵命!”韩重赟兴高采烈答应一声,纵马靠近宁彦章,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忱。
他最近一段时间终日陪着自家父亲东奔西跑,很难得才遇到一个同龄的玩伴儿。因此发现小胖子武艺不甚精熟,反应也颇为迟钝之后,便偷偷地向自家父亲求情,希望后者在打仗的时候能给予宁彦章特殊照顾。但是韩朴听了,却把他给狠狠教训了一顿,根本不肯做丝毫通融。
本来他已经绝望,准备自己偷偷想办法在力所能及范围内,给小胖子一些保护。却万万没料到,自家父亲终究还是心软,居然在最后关头又改弦易张。
“奶奶的,黄鼠狼窝里养了只兔子出来,我韩某人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望着自家儿子那欢天喜地的模样,武英军都指挥使韩朴忍不住轻轻皱眉。
他当然不会因为两个少年之间刚刚萌发的友谊,就对宁彦章特别照顾。事实上,此时此刻在他眼里,麾下这六千余绿林好汉全都加起来,也没少年小肥一个人重要。而哪怕眼前这一仗他不幸战败,哪怕他把所有兵马丢光,只要能带着小肥返回太原,他也肯定是有功无过。
但是两军阵前,肯定不是教导自家儿子的好场所。很快,韩朴的注意力,就被对面那支远道而来的队伍给吸引了过去。
只见对面那支兵马将士皆穿黑衣,在低沉的彤云下,如同一群争食腐肉的乌鸦般,铺天盖地而来。队伍中,厢、军、指挥、都、伙,各级认旗一面压着一面,层层叠叠叠,等级分明。(注1)
“来者不是个善茬子!”瓦岗营指挥使吴若甫回过头,带着几分忐忑提醒。他是个老行伍了,某支军队的斤两多少,几乎一眼就能看得清楚。
“是韩友定,咱们的老相识了。十年前在洛阳城下,咱们就跟他交过手!”韩朴撇了撇嘴,笑着透漏。“斥候早就告诉我是他,老子在佛前烧了多少香,才终于盼到跟他再度交手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