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郭允明且喜且羞,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喜的是,有了掌舵的船老大和几名水手,他就能押着小肥连夜过河,免得留在南岸,夜长梦多。羞的是,自己负盛名多年,居然还没一个后生晚辈考虑得仔细。今晚只是一味地推己及人,认为船上除了韩重赟之外,已经没剩下任何活口。却万万没料到,除了杀人灭口之外,还有下药麻翻这一招。而韩重赟的良善也不完全属于妇人之仁,其中未必没有其自己的道理!
本着试试看了原则,他派遣李文丰带领几名亲信上船查验。果然,在放粮食辎重的底舱里,将船夫和士兵们,全都翻了出来。
这些人都早已经清醒,只是嘴巴被堵着,手脚也被捆得牢牢,所以先前都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待到恢复了自由身,立刻扑到甲板上,冲着郭允明大声喊起了冤来:“郭长史,我等万万没想到,少将军居然跟别人串通来祸害自己人。中午时他说您和韩将军念我等守渡口守得辛苦,特地派他带着酒水前来犒劳,我等……”
“够了!一群废物,回头再找尔等算账!”郭允明越听,脸皮越烧得难受。狠狠挥了一下横刀,厉声打断。
随即,再度将头转向宁彦章,咬着牙说道:“就依殿下,咱们可以先上船渡河。但是,殿下这些亲卫,必须将兵器都先交给郭某保管。等与接应的队伍碰上头,才能再行发还!不是郭某出尔反尔,只是今日之事,绝非表面上这般简单!”
“姓郭的,拉了屎居然还要吃回去!”
“分明连个半大孩子都不如!却死撑着不肯认账。好在你不是江湖人,否则,我等都得跟你一起把脸皮丢尽了!”
“小肥,你千万小心,此人刚刚说过的话,都能立刻不认账。万一到了他们的老窝里头……”
众豪杰当然不愿意放下兵器,七嘴八舌地嚷嚷。
然而,宁彦章心里却非常明白,自己这边并没有多少跟对方讨价还价的本钱。特别是韩重赟也被对方抓回来的情况下,更是不能过分刺激对方。
于是,他筋疲力竭地笑了笑,低声劝告:“各位叔叔伯伯,就这么办吧!把兵器先交给他,过了河再找他要回来便是。他不是江湖人,咱们不能以江湖规矩要求他!”
“也罢!他是刘知远手下的官儿,咱们不能对他要求太高!”
“也是!咱不跟当官的一般见识!”
众豪杰虽然不愿意,却能体谅小肥的无奈。一边冷言冷语,一边将兵器丢到了湿漉漉的河滩上。
郭允明心里虽然羞恼,却急着脱离险地,所以也不跟一众江湖豪杰做无谓的口舌之争。给手下人使了眼色,暗示他们将兵器都收走。然后擦掉脸上的血,重新摆出一幅文质彬彬模样,面孔正对着宁彦章,向甲板伸出右手,“天色已晚,微臣恭请殿下登舟!”
“郭长史也请!”宁彦章大模大样地点了下头,转身,龙行虎步走向甲板。
“殿下务必仔细脚下!”郭允明摆足了忠臣的姿态,再度冲着宁彦章的背影施礼。随即,迅速指挥人马,兵分两路。一路按原计划跟随自己“护送二皇子”渡河,另外一路星夜返回韩朴处缴令。
给他添了无数麻烦的韩重赟,自然也被他扣在了船上。以免此人冷不防又闹什么新花样,让他和武英军都指挥使韩朴两个头疼更多。
韩重赟正愁如何去面对自家父亲,见郭允明不准许自己下船,反而心头一阵轻松。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宁彦章面前,大声安慰,“你不要怕,我陪着你一道去见汉王。他们做得这些事情,汉王未必知晓。即便知晓了,我也一定要据理力争,让汉王改弦易张!”
“多谢韩兄仗义!”到了此时,宁彦章才有机会跟韩重赟说上话。赶紧双手抱拳,冲着对方躬身行礼。
“客气什么!”韩重赟侧开身,苦笑着以平辈之礼相还。“这件事,还不是由我阿爷而起!我这做儿子的,无法劝他收手,替他还些债总是应该的!”
“韩兄不必想得太多。伯父那边,恐怕也是身不由己!”知道韩重赟是个难得的厚道人,宁彦章不愿意让他难堪,所以微笑着开解。
“老实说,我觉得也是!”韩重赟的脸色,立刻变得好看了许多。迅速扭头向郭允明扫了一眼,声音压到极低,“我阿爷以前真不是这样子。就是自打几个月前跟那厮搭伙了,才让我觉得越来越陌生……”
“噢,原来根子在这儿!”本着让好朋友宽心的念头,宁彦章非常体贴地做恍然大悟状。
“那厮……”
“那厮……”
说着话,二人的目光,不知不觉间,就又同时落在了武英军长史郭允明身上。却诧异地发现,此人自打上了船来,面孔就始终对着黑漆漆的旷野,手按刀柄,脊背和大腿都绷得紧紧。哪怕脚下的船只已经离开了河岸,依旧没有放松分毫!
第三章 众生(四)
郭允明站在船侧舷后,身体随着大船的转动而缓缓转动,眼睛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岸上黑漆漆的旷野,仿佛旷野中,随时会扑出一只猛兽来,扑向他的喉咙。
敌人依旧在岸上,正盯着大伙离开!无论瓦岗众如何冷嘲热讽,无论韩重赟如何花言巧语,他郭允明,却依旧坚信自己先前的判断。
这是他在尸山血海里打过无数滚儿,才养成的直觉。只要有危险靠近,他的双眉之间,鼻梁末端位置,就会隐隐发麻。曾经多次在关键时刻,这个直觉救了他们的命。所以,郭允明绝不相信,唯独这次,自己的直觉居然出了问题!
那绝无可能!
即便韩重赟没有说谎,真的是他主动联系了余斯文等瓦岗贼,并亲手谋划了整个行动方案。依旧不能证明,夜幕后的那个对手并不存在。
此人之所以迟迟没有出手,不过是没找到合适时机而已。
一旦机会临近,此人绝对就会忽然从墨一般的黑夜中钻出来,对着大伙的喉咙,露出锐利的尖牙!
鼻梁骨末端传来的酥麻感觉是如此之剧烈,令郭允明根本不敢有丝毫的放松。然而,令他无比失落的是,直到大船过了河中央,将南岸彻底抛弃在了身后。那个隐藏于黑暗中的敌人,依旧没有出现。
此人婉若掉在沙地上的露水,就在他的“眼前”缓慢而清晰地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丝多余的痕迹都没留下。
“长史,回船舱吧,河上风大!”都头李文丰顶着乌青的眼眶走上前,低声劝告。
受郭允明的影响,他也全身戒备地在甲板上站了小半个时辰,如今无论精神还是体力,都疲惫到了极点。
“你先下去吧,我再四处巡视一遍。”郭允明友好地笑了笑,脸上的血迹随着摇曳的灯光,“突突突突”跳动不停。
“是!”李文丰叉手领命,却不敢真的跑进船舱里头休息。堂堂一军长史还在巡夜,他这个小都头哪有胆子躲起来偷懒?
“不必客气,我是说真话!你赶紧下去眯一觉。照当前这模样,估计顶多再有大半个时辰,船就能靠上北岸。等上了岸,咱俩再互相轮换!”不想方设法害人的时候,郭允明会变得非常大度体贴。见李文丰迟迟不肯移动脚步,笑了笑,继续补充。
“属下遵命!”这回,都头李文丰没有继续纠结双方职位差距。再度行了个礼,快步跑进了船舱。
郭允明友善地对着他的背影笑了笑,缓缓移动脚步,走到船尾。目光再度转向正常人已经根本无法看清楚的黄河南岸,把自己重新站成了一个雕塑。
鼻梁末端处酥麻感觉依旧在,这说明对手还没有离开。这伙人很有耐性,但是郭允明相信,在世间,没有几个人能比自己的耐性更好。
因为,在这世间,能做到他这个位置者,没有任何人比他经历的磨难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