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郭允明日日想着如何把小肥装扮成如假包换的石延宝,如何让小肥对着石家的祖宗来历和两位皇帝陛下的“丰功伟绩”了如指掌,却恰恰忘了,过尤不及这个道理!
甭说小肥曾经头部受过重伤,即便他是个没有任何毛病的正常人,十四、五岁年纪上,也不可能将自家族谱背得滚瓜烂熟。更何况,石家族谱里边,很多内容完全是石重贵当年仗着皇帝的身份自吹自擂,跟真正的史实一点儿边儿都不沾。
然而想让郭大长史在一个半大小子面前,承认他自己考虑不周,也纯属与虎谋皮。只见此人装模做样地皱紧眉头,沉吟半晌,才非常勉强地说道:“这话听起来的确有些道理。但是你想得依旧太简单了。你既然是石家之后,令祖和令尊当年的事迹,平素在家里,身边的人多少也会说给你听!你可以知之不详,却不应该毫无印象,更不应该张冠李戴。还有,你的亲外公张从训,曾外公李存信,当年可是赫赫有名的英雄豪杰。如果连他们做过些什么,你都一点儿都不清楚,谁敢相信你是真正的二皇子!”(注1)
“我本来就是假的,只能尽可能弄得像,却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一点儿破绽都没有!”小肥笑了笑,坦率承认。“但是,我曾经头部受伤,有些破绽,自然就不能称为破绽了!”
“一个借口罢了,不能没完没了地用!”郭允明瞪了他一眼,低声冷笑。
“总比没有借口要强!至于祖辈们的丰功伟绩,你可以说给我听,比起死记硬背不是强得太多?”小肥对此早有准备,又笑了笑,郑重提议,“把你知道的,用最简单的方式讲给我听。不必弄得太文绉绉,也不必说得太仔细。有个大概轮廓就行了。我相信,其他人未必比你知道得更多!而你所知道的,也恰恰是其他人通常都记得的。更是我作为二皇子石延宝,平素最容易听到的!”
“要是别人所问的问题,超过这个范围呢?”郭允明不愿如此敷衍了事,皱着眉头反问。
“一旦超过了这个范围,我就可以直接说不知道。反而比事无巨细都一清二楚,来得更为真实!”小肥耸耸肩,抬手再度指向自己的脑袋。大部伤上都养好了,但头根之下,却留着一个明显的伤疤。无论他怎么梳理,都无法将疤痕藏起来,
“你倒是不傻!”郭允明的眉头猛地往起跳了一下,撇着嘴奚落。
“我只是头上受过伤而已!”小肥耸耸肩,笑着强调。随即,又收起笑容,正色补充道:“还有,从今往后,别老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也别老觉得我存心要坏你的事。已经走到汉王的地盘上了,坏了你的事,对我有任何好处么?难道汉王还会因为我故意在他面前自暴身份,就放我平安离开?那只会让我死得更快而已!换句话说,咱俩现在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不如暂且联起手来,把假货弄得天衣无缝!”
“你可真的不傻!”郭允明愣愣地看了他半晌,然后笑着重复先前的话,只是语气跟先前已经大不相同。
他长得眉清目秀,称得上是个英俊书生。只是双目当中的阴毒之气太重了些,连大笑时,都好像在暗暗发狠。
小肥被他的笑容弄得有些不舒服,举起右手,大笑着说道:“凡是死过一回的人,通常都更加惜命,我也不能例外!是暂且联手蒙混过关,还是继续互相敌视,一路僵持到底,全凭你一言而决!”
“联手!”郭允明的眉毛迅速跳了跳,果断举起右掌跟他在半空中轻轻相击。
“那你还得答应我几件事!”好不容易从对方手里抢回了一丝主动,小肥立刻将其发挥到最大,“第一,不要把韩重赟曾经试图帮我逃走的事情,捅到汉王面前。他父亲跟你同在武英军,一武一文,害了他,对你并无任何好处!”
“我本来也没打算追究此事,用不到你来做好人!”郭允明看了他一眼,轻轻撇嘴。
小肥淡然一笑,继续说道:“第二,就是让瓦岗寨的这些人,有个合适去处。虽说我一直对外宣称,他们是我的亲卫。但是假如我真的拿他们当亲卫带在身边,估计用不了两个月,他们就会死得一个不剩!”
“有些难度,但也不是不可能!我需要一个个安排,不能忽然间全都放走。否则,汉王那边,我也不好交差!”郭允明又皱紧眉头,上下打量少年人许久,最终决定实话实说。
此地距离太原已经不到十天的路程,继续对抗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所以还不如暂时稳住眼前这个难缠的小胖子,也好安安生生地将他送到汉王面前。
“我也没要求你立刻兑现。但我会想办法盯着你!看你到底做还是没做!”小肥也拿出一幅做生意的刻薄劲儿,冷笑着补充。
他越是这样,郭允明反而越不敢拿他当个孩子。又仔细斟酌了一番,用力点头,“没问题,你尽管偷偷盯着。不过是几个喽啰而已,只要不离开河东,他们就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一块说。别东一件,西一件,没完没了!”
“还有,就是你那天在黄河边答应的事情,请尽快兑现!”小肥稍稍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剩下的,就是最后一件事情了。教我读书写字,教我皇家礼仪,并且帮我了解眼下天下大势、时局变化。就像真正辅佐一个皇子那样,而不光只是为了弄虚作假!”
“你——?”郭允明的眼神瞬间变得极为明亮,白净的面孔上写满了不屑。“你学这些做什么?郭某又凭什么要教你?!”
“凭你需要这份功劳!”小肥坦然地看着他,目光不再做任何闪避,“你不想这辈子都只做一个长史。你迫切需要引起汉王的关注!而我在汉王面前表现得好坏,将直接关系着你这番功劳的大小。我不需要你教一辈子,剩下的路程,我只需要你在剩下的路程中尽心尽力,不论还有几天。等进了太原城,咱们俩的师徒关系就彻底终止。今后谁都不要再提起!”
“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郭允明撇着嘴,大声冷笑。同时用刀子一样的目光,在小肥眼底反复挖掘。
除了对知识的渴望,他只挖掘到了深深的不甘。不甘心受命运的摆布,不甘心这辈子的生死荣辱,皆操纵于在他人之手。不甘心自己亲近的人死于非命,却无能为力。不甘心……
这个眼神他很熟悉,正如他当初少年时。郭允明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非常有趣,有趣得他几乎要笑出泪来。
“我可以教你,但是所有东西都只教一次!”迅速抬起手,在眼角处揉了一下,他的声音忽然充满了愉悦,“至于能学到多少,看你自己的本事。此外,每天咱们俩的首要任务,还是熟悉石重贵家族的掌故,就像你先前谋划的,我说,你听,然后将其努力记在心里!”
“成交!”小肥再度挥动右掌,与郭允明的右手重重相击。既然已经坠入了天罗地网,无路可逃。他不妨就继续大步向前,说不定,有机会将苍天捅出一个窟窿来。
“现在就开始!”感受到对方的决然,郭允明开心地大笑。双颊之上,露出几分病态的昏红。
自从来到这世界上,他就没得到过任何善意!
他,凭什么用善意对待别人?
休想,无论是谁,都休要痴心妄想!
主客二人暂且放弃彼此之间的敌意,开始认真地联手弄虚作假。效果无疑比先前好了许多。很快,大晋仅有的两仁皇帝,石敬瑭和石重贵家族的基本脉络,就被小肥弄了个清清楚楚,然后牢牢地刻在了心底。有关两位皇帝,以及两代皇后家族的概况,事迹,也由郭允明按照说故事的方式,一点点填进了小肥的肚子内。
进步更快的,则是小肥在识字、断句以及对天下局势的了解方面,速度简直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马车还没等抵达沁州境内,他已经基本能看得懂郭允明于沿途所收集的大部分邸报。再也不是先前提起身外世界来,就两眼一片呆滞的模样。
如果就这样顺风顺水地走到太原,郭允明甚至相信,只要自己不去拆穿,小肥这个二皇子绝对能以假乱真。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却十之八九。就在二人的马车刚刚驶过一道木桥的刹那,四下里,忽然又响起了天崩地裂般的呐喊声,“救驾!”“救驾!”“殿下勿慌,我等前来救你了!”(注2)
“又来了,这是第五波!”小肥厌倦地放下纸笔,冲着郭允明轻轻摇头。“你家汉王连自家门口都没清理干净。想要问鼎九州,恐怕难度相当的大!”
“时候未到而已!”郭允明不屑地推开矮几,手按刀柄,缓缓站起。“时候一到,如风扫残荷!太行山绵延不下千里,我家汉王先前只是河东节度使,怎么可能管得了那么宽?!”
话虽然说得豪气,他的耳朵,却开始不停地颤动。努力捕捉外边传进来的每一个声音,无论高亢还是单弱。
情况非常不对劲!这已经是马车渡过黄河之后,第五波前来“救驾”的山贼了。无论从次数,还是数量,都远远超过了他事先预估。虽然汉王这边也早有准备,派出了足足一个指挥的骑兵前来接应。但连续几次厮杀过后,将士们也早就人困马乏。(注3)
“半渡而击!他们的时机把握非常好!”天天听着喊杀声赶路,小肥在军略方面,也大有进步。非常有耐心地陪同郭允明一道侧着耳朵听了片刻,又笑着提醒。“这条河虽然不宽,却足够挡住战马。而此刻你手下的人还有一大半儿在河对岸,桥这么窄。他们越是着急,恐怕越不容易赶过来支援!”
“少说两句,没人拿你当哑巴!”郭允明闻听,脸色顿时大变。推开车门,一纵而出。“别指望有人会真心来救你。如果无法平安脱身,我保证,他们第一个要杀掉的就是你!”
“我知道!”小肥拎起一个脸盆,挡住要害,追上去,将身体探出车门。“当日在黄河南岸,如果你无法脱身的话,第一个要杀的也肯定是我!”
注1:李存信本姓张,被李克用收为养子,才改姓李。到了其子张从训这辈儿,又将姓氏改了回来。
注2:潞州位于是现在的山西长治市,为太行山、太岳山所环绕,属于水源丰富地区。大小河流众多。
注3:指挥,如前文所注,五代时军制单位。一个指挥的骑兵,人数为四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