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即便自己是真的二皇子,看在好兄弟韩重赟多次舍命相护的份上,也不能跟未过门的嫂子就计较。毕竟那些都是幼年时的事情,无论谁欺负了谁都不能算是出于恶意。
他答应得实在太快,说话的语气也实在古怪,听在常婉淑耳朵里,反而像是敷衍。顿时,后者就将眼睛又竖了起来,盯着乌黑的眼眶说道:“我可不是向你求饶。其实你想追究,我也不怕。你阿爷,先帝在位时,都觉得你是活该,没有因为揍你而责罚我。你要是敢翻旧账,就是不孝!”
“不翻,真的不翻。我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真的!”小肥巴不得这个女子赶紧从自己面前消失,举起手来赌咒发誓。
“先帝要是敢为了小孩打架的事情,去跟汉王翻脸,才怪?”武英军长史郭允明在旁边虽然插不上话,却也忍不住偷偷撇嘴。
常婉淑的父亲常思当年官职虽然不高,却是刘知远留在汴梁的“大管家”。平素在汴梁城内跟谁接触应酬,到哪一座府邸拜访探视,都代表着刘知远本人。而大晋开国皇帝石敬瑭在位的最后两年中,就已经对刘知远忌惮万分。他的继承人石重贵除非脑袋也被铁锏砸过,才会因为自家小儿子在舅舅家被常思的女儿痛揍的事情,去小题大做。
站在郭允明角度的推测,石重贵说不定还巴不得自家小儿子被常思的女儿多欺负几次,然后他再通过这种始终一笑了之的态度,向刘知远传递敬重安抚之意。毕竟小女孩下手打人,再狠也有个限度。而万一刘知远造了反,却足以掀掉他石家的半壁江山。
正腹诽间,却又听见常婉淑大声问道:“还有你,韩重赟,你先前怎么被人逼得那么狼狈?要不是杨大哥跟嫂子两个赶来的及时,你今天估计连小命儿都得交代了!我阿爷当年教你的那些本事呢?难道你都当饭吃了不成?”
“他,他居然还是常思的弟子?!”郭允明的身体,立刻又打了个哆嗦,无数只狍子从心脏上飞奔而过。(注1)
他先前答应小肥不把韩重赟的事情捅到汉王刘知远面前,可没答应不以此事作为把柄要挟自己的搭档韩朴。甚至一路上已经想到了无数办法,可以让武英军都指挥使韩朴从此之后对他言听计从。
而现在,郭允明却开始才庆幸自己没有功夫去将心中的那些阴险谋划付诸实施。狗日的匹夫韩朴平素不显山不漏水,儿子却早已拜入了常思门下。而从韩重赟与常婉淑两个说话时的语气和眼神上来看,常韩两家将来少不得就是铁杆姻亲。那常思即便再看韩朴本人不顺眼,也不会由着自己的亲家公被一个无名小卒拿捏。
“我,我没忘。只是,只是师父他老人家教得那些东西太,太过高深,我,我一时半会儿还掌握不全!而那,那呼延琮的本事,跟,跟杨大哥都不相上下。我怎么可能打得过他……”韩重赟弱弱的回应从车厢门口传来,让郭允明愈发心里抓狂,脸色也变得青灰交替,宛若一口气喘不匀,就会当场死掉一般。
六军都虞侯常思的弟子加未来的女婿,小王八蛋你怎么不早说!早说出来,疯子才会当着你的面,谋划如何弄出个假皇子来向汉王邀功!
然而转念一想,既然韩朴这个常思的亲家公,知道弄假成真的计划出自苏逢吉之手后,都肯积极主动配合。这岂不说明,常思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儿,就去拆苏逢吉的台?
换句话说,只要郭某人继续去鱼目混珠,别让人抓住明显破绽。常思等人应该就会乐见其成!而不是会主动跳出来拆穿此事,让汉王刘知远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高大形象,瞬间掉在泥坑里摔个粉碎!
迅速理清了与事情相关的各种利害,郭允明的脸色,终于又恢复了几分人样。竖起耳朵,振作精神,以防常婉淑再忽然使出什么“杀招”。
令他庆幸的是,世间总是一物降一物。风风火火的常婉淑,与柔中带刚的韩重赟,竟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很快,就被后者温吞吞的话语声给磨得锐气尽。一双明亮的凤目中,也慢慢写满了柔情。
“那你,那你刚才没受伤吧!周围全是山贼,而你身边又带着这个又蠢又笨的死胖子!”少女天,六月的脸,发威时电闪雷鸣,温柔起来也有如和风拂面。
韩重赟对此,反到变得略微有些不适应。愣了愣,才红着脸摇头:“没有,我好这呢!这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不信,你看,我这样轻轻一抹就全擦掉了!啊呀——,我的腿——!”
“噗通!”一翻眼皮,他倒栽于小肥怀中。双目紧闭,断裂的大腿护甲处,有一行鲜血正淅淅沥沥而下。
注1:狍子,一种类似鹿,但比鹿小的野生动物。繁殖力颇强,早年在山西内蒙等地都很常见。因为其智商很差,所以被称为傻狍子。
注2:本书会有很多帅哥美女,忽然有个设想,是不是找人设计一些图像出来以给大伙添些读书的乐趣?嗯,我去找人商量。
第四章 扑朔(九)
“韩重赟!你怎么了!你别吓唬我!”常婉淑惊得花容失色,一翻身从战马上跳了下来,直接跃入了车厢。
其他围在高车附近的将士,也都亡魂大冒。纷纷挤上前,查探韩重赟的伤情。先前大伙都忙着替杨重贵呐喊助威,根本没留意到韩重赟受了伤。而此刻把注意力集中过来,才发现车厢的地板已经被血浆润湿了一大片。
“完了!”郭允明眼前一黑,心中涌起阵阵悲凉。那么长的一道伤口,鲜血很难止住。而万一韩重赟因为伤重而死,他郭某人即便弄出个真皇子出来,恐怕这辈子仕途也彻底到了头。
“你不要死,不要死!我以后不欺负你了,不欺负你了还不行么?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在家里就在家里,让我绣花就绣花。我阿爷都说了,等忙过了这阵子,就带着我去汴梁……!呜呜,呜呜——”常婉淑的哭声透过人群传来,如刀子般割得人心里难受。
“婉淑————”黑衣女将眼圈一红,手捂住嘴巴,将头远远地扭了开去。
身为武将之妻,她何尝不是日日为自家郎君的安危担忧?而今天,她却眼睁睁地看着好姐妹未等出嫁已先丧夫,那种撕心裂肺的伤痛,简直感同身受。
“都别慌,也别乱。让我先看看,让我先看看有没有办法给他止血!”杨重贵的动作,总是比语言快上半拍。话刚出口,人已经跳下了坐骑。分开了乱哄哄的将士,硬生生挤向了车厢门,“我这里有上好的金创药,如果能止住血,他未必……,殿下,殿下你在做什么?”
后半句话,他几乎是本能地吼出。立刻让周围的人齐齐一愣,注意力瞬间就集中在了始终被大伙当作第一保护对象的“二皇子”身上。却惊诧地发现,这位体态略显臃肿的二皇子,此刻竟然以很少人比得上的灵活,用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折断的横刀,割断了韩重赟大腿根处的绊甲丝绦。
紧跟着,只见他左手轻轻一扯,便除掉了韩重赟衬在护腿甲阻挡流矢的绸布短裈,将半截毛茸茸的大腿和婴儿嘴巴一样伤口,同时给露了出来!(注1)
伤口附近的遮蔽物一去,血顿时流得更快,滴滴答答,转眼间就在地板上汇聚成了一条小溪。这一下,把常婉淑顿时给惊得连哭都不敢哭了,右手一扣一拉,就将腰间的护身短刀扯出了半截,“住手,你干什么?他刚才可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伤!”
“蹲下,抱住他的头!低一些,如果你不想他现在就把血淌尽了!”先前被她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的“二皇子石延宝”,此刻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单手托住韩重赟的腰,快速移向常婉淑的怀抱,“再低些,坐下,你坐在地板上,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对,就这样!刀子给我,早点儿拿个短家伙来,我也不用现去折断了横刀凑合!”
说着话,劈手夺过了短刀。在刚刚从韩重赟腿部剥离的短裈上干脆利落地一割,“嗤啦”一声,将短裈下半截割成了一根细长的布条儿。随即,又用布条沿着韩重赟的大腿根处绕了两圈,双手用力一勒一绕,三下五除二,就将布条打两端系在一起打成了活结。
说来也怪,韩重赟腿上那条伤口看着虽然长,出血的速度,却立刻慢了下来。令所有人觉得头上的阳光一亮,吐气声顿时此起彼伏。
军中有不少人都携带着金创药,临近稍大一些的城池里头,也肯定能找到郎中。只要韩重赟腿上的伤口能止住血,把命捡回来的机会就能成倍地增加。即便最后不幸变成了瘸子,也照样能坐在马车上排兵布阵,更不会影响他与常婉淑两个将来给老韩家散叶开枝。
“谁带了酒,越浓的越好!”抬起胖胖的手背在他自己额头上抹了一把,“二皇子石重贵”沉声问道,声音镇定得就像见惯了生死的沙场老兵。
“我有!”“我有!”“我这就去取!”高车周围,人们纷纷答应着,从腰间或者马鞍下取出一个个装酒的皮囊。
“二皇子石延宝”非常挑剔地,将递过来的皮囊挨个打开尝了一口。然后,选了口感最冲的一囊酒水,缓缓倒在了韩重赟的伤口上。伤口处的血痂和血浆,迅速被冲开,露出里边深红色的瘦肉和白白的几片筋膜。
就在大伙惊诧的目光下,“石延宝”用酒水把常婉淑的短刀也清洗干净,然后单手擎着刀柄,用刀尖在伤口处缓缓翻动,来回两次,直到看得大伙的心脏又揪了起来,才将短刀放下,对着常婉淑微微一笑,“还好,没伤到大血管,也没伤到筋。只要能扛过今晚和明天,他就死不了!”
“啊——嗯!”常婉淑失魂落魄地看了看“二皇子石延宝”,又看了看怀中昏迷不醒的韩重赟,噙着泪回应。
“谁去生个火,把这柄刀子给烧红了,顺便再去折一根干净的树枝来!”少年人在变声期特有的公鸭嗓子再度响起,听大大伙儿耳朵里头,却如闻天籁。
无论他们是不是韩朴的部属,先前韩重赟舍身救友的壮举,都被大伙看在了眼睛里头。而当兵的心中,最佩服的就是这种为了袍泽可以不顾自家性命的人。只有这种人,大伙在战场上才敢真正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他。而一支队伍里这种义薄云天的好汉子越多,整支队伍在战场上存活下来的几率也会越大,甚至可以打出百战百胜的威名。
当即,有人快速策马跑到附近收集干柴,就在高车旁边架起了火堆。有人小心翼翼地用干净布子裹着短刀的木柄,去用内层火焰灼烧。还有人,则拿出自己用来在关键时刻保命的人参、鹿茸等物,满怀期待地送到车厢里,希望此物能被“二皇子”选上,为少将军韩重赟增加几分活下来的可能。
大伙眼睛里的“二皇子石延宝”,则将众人刚刚砍回来的一根嫩树枝,用半截横刀削成了圆棍,轻轻塞进了韩重赟的嘴里。然后,冲着满脸不解的常婉淑交代,“一会儿,你仔细看着他,让这根棍子一定卡在他的上下牙之间,免得他自己咬断了舌头!”
说罢,又将头迅速看向了火堆。“烧红了没有?烧红了就赶紧拿过来!”
“来了,来了,来了!”郭允明亲自上前,抢过短刀,用布抱着已经冒了烟的木柄递入了高车。“二皇子石延宝”也不跟他客气,先取了短刀在手,然后大声命令,“帮忙,按住他的这条大腿。无论如何不准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