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众人光顾着说得痛快,不料附近有人眼神好,借着营门口的火把,认出了韩重赟和杨光义就是前天带领兵马从自家宅院前“路过”的将领。立刻满脸堆笑地围拢上下,大声寒暄,“哎呀,这不是韩将军和杨将军么?小的当时就说过,您两位此番前来泽州,一定能建立不世之功。今晚一战,果然应验了小人的判断。两位将军,杨某今日乃为犒师而来,不知能否请两位在常帅面前给引荐一二?”
“哎呀,韩将军,杨将军,咱们又见面了!这几天,小人一闭上眼睛,就想起两位的风采!”
“哎呀,韩将军,杨将军。三年的积欠,我们当时可就交了。您在常帅面前,可得给小人做个证明。小人可跟山贼们没任何来往,小人对常帅他老人家向来敬重得很!”
“韩将军,杨将军,久仰大名。今日能见到,真是小人三生之福!”
“两位将军,彭家庄上下……”
“两位英雄,李家沟……”
……
转眼间,四下里寒喧声,马屁声,宛若海潮翻滚。把个韩重赟和杨光义二人吓得,顿时额头上大汗滚滚,猛地一抖马缰绳,落荒而逃。
周围的乡贤们却还嫌自己不够热情,追着马尾巴继续大表倾慕之意。直到二人已经逃进了军营之内,守门的将士刀剑出鞘,才不甘心地停住脚步,翘首相送。
宁子明平素没什么存在感,所以于众乡贤眼里,也就是个普通都将。谁也不主动上前巴结他。他自己由此也省了许多麻烦,趁着大伙不注意,跟其余几名小将悄悄地溜进了军营。汇合上韩、杨两人,一道赶往中军大帐。
临时搭起的武胜军中军大帐,此刻竟然也是门庭若市。数十名大伙儿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扎堆儿跪在军帐门口,不停地磕头哀告。而常思的亲卫,则手按刀柄,用极为冰冷的目标在这些人的脖子后逡巡,仿佛随时准备拉一个走到辕门处,一刀砍掉脑袋。
“怎么还分了波,军营门口一群,这又是一群?”杨光义耐不住性子,皱着眉头朝跪在地上的人群扫了几眼,低声朝一名亲卫问道。
“这些都是泽州王刺史带进来的,说是要当面向咱家大人谢罪。大人正忙着处理军务,就让他们在这儿先凉快一会儿!”亲卫也是常思身边的老弟兄,向着杨光义等人使了个眼色,压低了声音道。
“奶奶的!”杨光义立刻就明白了,眼前这些人都是在地方上与官员勾结比较紧的,手迅速按住了刀柄,低声骂道。“那姓王的狗官就不知道死字怎地写么?居然还敢替他们说项?!”
“这位王大人,据说有一个外甥闺女嫁给了大国舅的表侄儿,算是皇亲!虽然以前跟汉王府没啥往来,可现在汉王当了皇上,节度大人自然就不好连他的脑袋一块儿砍!”亲卫想了想,声音里带出了几分无奈。
“奶奶的!”杨光义又骂了一句,按在刀柄的上的手,却无力地松开了去,软软地垂在了自家护腿甲旁边。
大汉天子刘知远与他皇后李氏乃贫贱夫妻,所以伉俪之情甚笃。爱屋及乌,他的几个舅子,如今也一步登天,权倾朝野。丞相杨邠为国家长远考虑,劝谏次数多了些,结果就被李氏几句耳旁风给吹进了天牢里头去啃老咸菜。常思原本就已经遭到了刘知远的猜忌,如果这个节骨眼儿上再跟国舅爷们交恶,恐怕不用等他把武胜军节度使的位置坐热乎,就得又另有“重任”了!
“小声点儿,别给师父添乱!”唯恐杨光义年少冲动,韩重赟在旁边低声喝斥。“咱们只管干好自己的事情,师父他老人家素来足智多谋。未必就真的奈何不了这群王八蛋。”
说罢,又快速将头转向那名亲卫,请此人替自己通禀。后者当然乐于从命,拱了下手,小跑着进入中军帐内,不多时,又小跑着出来,大声道,“节度大人有令,让你们不必多礼,在正门口稍等。他带领武胜军上下,马上就出来迎接!”
“这,这怎么敢当!”韩重赟大吃一惊,赶紧连连摆手。还没等他把谦让的话说完,中军帐内忽然鼓乐齐鸣,紧跟着,帐门被两排重甲武士从左右掀开。武胜军节度使常思,带着麾下一干武将和幕僚,大步迎了出来!
“我家以三千破三万的儿郎在哪儿?赶紧站出来给老夫看看!”明明看到韩重赟、杨光义和宁子明三个,正手足无措地站在中军帐口。武胜军节度使常思,却瞪圆了眼睛,大声问道。顾盼之间,傲气冲天。把跪在门口的乡贤们压得低头触地,一个个大气儿也不敢出!
第五章 黄雀(六)
韩重赟是何等机灵的一个人,见常思如此张扬,知道其必有所图,立刻向前走了几步,长揖及地,“末将韩重赟,领麾下兄弟前来缴令。未能按照大帅的部署全歼贼军,毕其功于一役,还请大帅恕罪!”
“什么话?你这孩子就是谦虚!”常思摆了摆肥厚的手掌,圆滚滚的肚子和圆滚滚的脸颊同时上下颤抖,“将十倍于己的敌军都给打了个落花流水,老夫如果再怪罪于你,岂不是吹毛求疵?来,来,来,快跟老夫说说,这一仗,你们几个究竟是怎么打的?让老夫和身边人跟着一起痛快痛快!”
“遵命!”韩重赟心领神会,清了清嗓子,将大伙预先商量好的战报,高声复述。“昨晚末将见天色已黑,就按照大帅平素的教诲,选了往来便利,且就近能取水的山坡安营扎寨……”
因为已经群策群力加工过一回,所以从他口里再转述出来的战斗过程,比真实发生的,还要激烈惊险数倍。并且视角极为全面,从全局到局部,从敌我双方主帅到各队士兵,乃至自己这边每一名都头以上将佐的表现,都细致入微。把周围的文职幕僚们听得,一个个血脉贲张,手舞足蹈,如果不是碍于还有外人跪在眼前,简直恨不得立刻拔剑起舞,歌以咏之。
而那些摇尾乞怜的乡贤们听在耳朵里,则愈发惊雷滚滚。常思居然原本就知道大伙要勾结土匪动手!常思故意给大伙设了一个圈套!姓韩的甘冒奇险,以身为饵!姓杨的小子,居然在千军万马中杀了个七进七出。更厉害的是这个姓宁的,甭看白白净净一幅少爷纨绔子弟模样,居然直接砍到了太行二当家的帅旗。吓得山贼们纷纷落荒而走,无一人敢策马与其为敌……
想想当时人头滚滚,血流漂杵的场景,再偷眼看看站在常思面前的这些个年青小将,众豪强乡贤们,顿时觉得前路无比的灰暗。三千新丁,七八个毫无征战经验的少年,尚能把数万绿林好汉打得溃不成军。当新兵变成老兵,当懵懂少年们成长为百战之将,泽潞两州,哪里还有绿林好汉们的活路?
而他们,此刻即便能搭上国舅爷们的关系,又有什么资格和勇气对抗常克功?且不说那些国舅爷们未必肯替大伙出头,即便出了头,常某人凭借手中这支虎狼之师,几个耳光直接抽下来,几个国舅爷还能挑动朝廷拿武胜军当叛逆不成?
古语云,理直则气壮。一众豪强乡贤们先前所做之事拿不上台面儿,此刻一个个底虚无比,因此越听,心里越是恐慌。一波波的汗水,顺着头皮和脊梁骨两侧不停地往下淌,转眼间,跪在地上的大腿和膝盖等处,就湿得如同刚刚洗过一般。
而那常思常克功,还唯恐众人吓得还不够厉害。猛然扯开嗓子,大声追问道:“什么?就二百人,便把贼人的中军帅旗给拔了。老夫先前还以为你们三千人全都扑上去了呢,原来仅仅子明自己带了二百猛士,就已经令贼人望风而逃!壯哉,壯哉,昔日李存孝战黄巢,也不过如此!来人,给老夫取万两黄金来,老夫要重赏猛士!”
“是!”左右亲信早有准备,大声答应着跑回中军帐内,须臾之后,抬着满满两大箱子黄橙橙的金锭,摆在了韩重赟等人面前!
“使不得,使不得,末将,末将等不过是奉命行事。此战全赖大人运筹得当,弟兄们舍生忘死!”韩重赟等人一见,连忙摆手推辞。
常思却故意摆出一幅土豪模样,弯腰从箱子里捡起一锭金子,放在牙齿上咬了咬,大笑着道:“如何使不得?有功不赏,有过不罚,尔等让老夫今后如何治军,如何替朝廷治理地方?赶紧找人抬回去,给你麾下的弟兄们分了。活着的每人一两,战死和负伤的加倍。剩下的,你们几个为将者自己去分。这只是第一份,等老夫禀明的朝廷,还会按照朝廷规矩和尔等所立下的战功,再给尔等加官进爵!”
“末将,末将等和麾下众弟兄,拜谢大人洪恩!”韩重赟听了,不敢再推辞。带领杨光义、宁子明等人,躬身施礼。
“尔等将来也都是要独当一面的人!”常思一边伸出手,挨个将大伙的身体拉直,一边大咧咧地高声叮嘱,“千万要记住,‘赏罚分明’四个字。对于肯服从命令,肯替尔等下死力的,一定要赏足,让他们知道你对他们的重视。对于那些故意捣蛋,偷奸耍滑,乃至勾结外贼,出卖军机的,也一定不能手软。抓住一个杀一个,杀一个不能顶罪,就杀他全家。不如此,就治不了他们,也对不起那些战死的弟兄!”
“是!我等谨遵大人教诲!”韩重赟等人听得心中暗笑,却绷住脸,大声表态。
“好,好,好!”常思将众人挨个搀扶了一遍,又用力拍了一下韩重赟的肩膀,满意地点头,“见到你们都孺子可教,老夫就放心了。麾下的弟兄伤亡如何?需要修养多久才能整军再战?”
“启禀节度大人,我方昨晚轻伤七百三十二,重伤一百六十,战死者四十三。”韩重赟想了想,扯开嗓子,带着几分炫耀的味道回应。“剩余两千多弟兄,皆可立即出战!”
“好,好,好!”常思再度满意地点头,一双肉眼泡来回于豪强和乡贤们身上扫视,顾盼生威,“两千人太少了,老夫给你再补四千,一半骑兵,一半步卒。以后,你们几个就单独立营,名字老夫刚才已经想好了,就叫,就叫虎翼军。像长了翅膀的老虎一般,给老夫把泽州地界的所有山头,扫荡干净!”
“谢节度大人提拔!虎翼军上下,定不负大人所期!”韩重赟喜出望外,立刻带领大伙第三次躬身拜谢。
当武将的,谁也不会嫌弃麾下人马多。更何况,虎翼军是武胜军组建以来,第一支独当一面的力量。有了这支队伍在手,今后在常思帐下,韩重赟就成了少壮派的领军人物。而杨光义、宁子明和其他几个指挥使,都头,也都跟着水涨船高,由底层武将,一步跨入了武胜军的核心行列。(注1)
“老夫记下了今日尔等所言,老夫会仔细看着尔等!”常思笑了笑,语重心长地补充。“出征的事情不急,待人马补充到位,尔等重新调整掌控了队伍,再以泽州府城为依托,由近到远,一个一个山头给老夫捋。不是有人敬酒不吃吃罚酒么,你等就代替老夫,耐着性子陪着他们玩一玩。不要怕吃亏,有老夫在。手下弟兄损失多少,老夫就给尔等补充多少。看到了最后,是老夫麾下的虎贲,将贼人犁庭扫穴。还是贼人们奋起余勇,将老夫和尔等赶出泽州!”
“是!”韩重赟等人闻听,顿时觉得肩膀上为之一沉。拱手肃立,齐声回应。
“好了,且抬着金子站在一旁,待老夫处理了手头杂事,咱详细听你们几个汇报!”常思胖胖的大手一挥,宣布酬谢功劳的事情暂且告一段落。随即,又向前走了几步,肥硕的身体如同冬眠前的巨熊般,绕着跪在中军帐门口的乡贤们缓缓移动,“诸位高邻,老夫先前有军务要处理,若是有怠慢之处,还请诸位宽恕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