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人!”刘知远心头的怒火,腾地一下就窜过的顶门,用力一拍帅案,大声命令。“把这信口雌黄的老家伙给朕拿下,给朕关到死囚营里去,永不开释!”
“遵命!”当值的御林军答应一声,快步入内。见到自己即将擒拿的人是同平章政事杨邠,愣了愣,一个个身体都僵在了帅帐中央。
此刻可不是后世的某朝,龙颜一怒,宰相照样直接下狱抄家。此刻的同平章事,有跟皇帝坐而论道之权。正式上朝的时候,都得在御案附近专门给宰相摆一个舒服的锦墩就坐。宰相即便犯了天大的错,只要不是谋反,也必须先经由其他臣子出面弹劾,走完了庭辩、罢免、问责等一系列非常复杂的流程,才能下狱定罪。前一段时间皇帝将杨邠关入罪囚营里思过,已经惹得群臣议论纷纭。如果刚刚放出来再给抓进去,恐怕用不了半个时辰,得知消息的文武官员就要联袂叩阙了!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见十几个御前侍卫,居然连一个干巴巴的糟老头子都拿不下来,刘知远愈发怒不可遏。再度拍了下桌案,厉声催促。
“是!”众亲卫们又弱弱的答应了一声,双手空端在身侧,进退两难。
好在同平章事杨邠懂得体谅他们,笑了笑,冲着刘知远长揖及地,“陛下,臣今夜出言无状,理当下狱严惩。臣回死囚营去了,请陛下暂且息怒,明日一早,召集文武百官当众议臣之罪,以明律法,以正朝纲!”
说罢,将双手向身后一背,迈步朝营门口走去。
众亲卫赶紧快步跟上,逃命一般,簇拥着杨邠向外躲避。刘知远被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指着杨邠的背影,破口大骂,“乡巴佬,给你点儿颜色你就开染坊。二郎,二郎几时得罪过你,你要如此陷害他。二郎,二郎才做了汴梁留守几天,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眼前忽然又是一黑,他身体来回摇晃,叫骂声瞬间卡在了喉咙里。早躲到了帐门口处的苏逢吉见状,赶紧飞身窜上前来,双手死死抱住了他的后腰,“陛下,陛下息怒。别,别跟这个村夫一般见识。他,他是在故意卖直沽名!”
“滚,你这胆小怕事的孬种!”刘知远却猛地一低头,单臂向后横扫。将苏逢吉像丟沙袋一般,直接从身后丢到了面前,“呯”地一下,摔了个头破血流。“你,你要是有杨老儿三分忠心,朕有何必受这个气?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小伎俩,你们这群佞臣一个比一个精明,就是拿杨邠这老糊涂蛋当刀子使!”
民间有云,自己的孩子别人的婆娘。当父亲再自谦说其子是“犬子”、“不肖儿”,也很难容忍别人当着自己的面,挑剔孩子的过失。哪怕别人挑得再有根有据,在他看来,也是鸡蛋里挑骨头,也是故意陷害栽赃!
此刻的刘知远,与民间的普通父亲,心态其实没任何分别。他能从一介大头兵走上皇位,先前又怎么可能分辨不出,杨邠说得全是大实话。可刘承佑再任性胡闹,再不知道轻重缓急,也是他的亲生儿子,唯一已经成年且身体健康的儿子。大汉国皇位的唯一继承人。
所以刘承佑昏庸糊涂也好,荒唐无状也罢,他可以骂,可以当众斥责,却容不得外人来说。哪怕这个外人,是对他忠心耿耿的大汉宰相。
正闹得骑虎难下之时,忽然中军帐门口,又传来了当值侍卫战战兢兢的声音,“报!枢密副使,检校司徒,冠军大将军郭威,有要事请求觐见!”
“宣!”刘知远稍稍一愣神儿,心中的滔天烈焰迅速开始降温。
不像苏逢吉这个亲信文臣,他急火攻心之时可以抽几巴掌踹几脚,发泄愤怒。郭威是他的老兄弟,且手握重兵,无论如何不能过于怠慢。
换句话说,他打苏逢吉这个宠臣一顿,后者只当是雷霆雨露,既不会抱怨,君臣之间也不会留下什么间隙。而若是打了郭威,恐怕很快就是兄弟离心,君臣分道,外敌趁虚而入的结果。
侍卫们答应着,迅速去请郭威入帐。刚刚被摔了七晕八素的苏逢吉也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撩起大襟,迅速用里边的衬袍擦掉鼻子和嘴角的血迹。刘知远看了,心中不由得一软,摇摇头,低声道:“刚才朕一时情急,收手不住,委屈你了。赶紧去找太医看看,别落下什么病根儿来!”
苏逢吉顿时眼睛发红,鼻子发酸。摇摇头,用颤抖的声音回应,“不妨事,不妨事!微臣骨头轻!微臣,微臣能得陛下这句话,就是死,死也瞑目了!微臣先前也是不放心汴梁,所以,所以才千方百计请杨相回来,替,替陛下分忧解难!”
“行了,你别说了,朕已经明白了!朕懂,朕什么都懂!”刘知远疲倦地摆了摆手,低声吩咐。
当满腔怒火被强行压制下去之后,他立刻想清楚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第一伙出现在怀州的“流寇”,主要目标肯定不是沁阳。否则,孟有方和刘福禄那两个窝囊废,根本不可能守得住城墙。而“流寇”的行动,未必没有得到自家儿子的默许,否额,距离汴梁那么近的位置发生匪患,汴梁城不可能既不向自己汇报,也不主动出兵平叛。
至于第二支“流寇”出现在沁阳附近的原因,就更简单了。没有圣旨,地方兵马不能越界。想既不引起朝廷的猜忌,又能将第一支“流寇”干掉,让第一支“流寇”的主使者吃个哑巴亏,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沁阳城没危险,大汉国的腹心之地也安若磐石。两支流寇,并不像自己先前猜测的那样,是想给杜重威助阵,他们打的都是别的不可告人图谋。整个事件中,所有参与者都聪明绝顶,唯一一个糊涂蛋,就是自家那个刚刚做了汴梁留守的傻儿子!
怪不得自己今晚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哪里不对劲儿,原来自己早就察觉到了汴梁那边的反应有异,只是自己潜意识里,始终不愿意去面对而已。怪不得王章、郭威、苏逢吉等人先前说话都云山雾罩,原来他们也早就看明白了其中猫腻,只是谁都不像杨邠那样直言敢谏,谁都不想去蹲死囚营!
从头到尾,剥茧抽丝。越想,刘知远心里头越清楚,越想,刘知远心里头越凄凉。文武双全,仁厚睿智的长子承训病入膏肓,浮滑梦浪的次子承佑没有人君之相。早知道如此,自己何必费心费力打这个江山?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大汉江山,最后究竟要便宜了谁?
“陛下,郭将军马上就到了!”眼瞅着刘知远的脸色越来越憔悴,精神越来越委顿,苏逢吉抬起头,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提醒。
“啊!”刘知远猛地一回头,然后双手扶着桌案,缓缓绕了数步,缓缓坐回了案子后的胡床之上。然后努力将腰杆挺直,将肩膀和眉头舒展。
自己还不老,自己才五十多岁。还上得了马,抡得动刀。承佑虽然任性胡闹了些,却虚心好学。只要自己能多带他几年,多给他些历练的机会,他未必就是个付不起来的阿斗。孩子么,总有长大的那一天。做父亲的不为他承担,还能为谁?
第七章 仕途(四)
他这边刚刚强打起精神,大将军郭威的声音就在军帐正中央响了起来,“末将郭威,参见陛下。愿陛下百战百胜,早日一统九州!”
“赶紧过来,你郭大将军,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一套?”刘知远站起身,遥遥地做了个搀扶的姿势,笑着回应。“咱们两个,谁不知道这领兵打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能咬着牙赢下一半儿来,另一半别输得太惨,就已经堪称绝代名将了!最怕是打赢了其中九十九,忽然在阴沟里翻了船,毕生英名立刻就化作流水!”
“末将是武夫,当然求个好口彩!”听刘知远好像话里藏着话,郭威笑了笑,低声回应,“但真正上了战场,心思就会跟陛下刚才说得差不多。宁可不求全胜,也要稳扎稳打,免得一时疏忽大意,着了敌将的道。”
说罢,挺直身体,快步走到帅案前,继续笑着补充,“末将一个人吃败仗是小事儿,打仗么,自然就会有输有赢。但坠了我大汉国的威风,耽搁了陛下的统一大业,末将可就百死莫赎了。”
“嘿,朕说你越来越像个文官,你还真一套接一套没完没了!收起来,收起来,咱们两个之间,永远不需要这些。”刘知远横了郭威一眼,再度大声强调。
“末将遵命!”郭威挺直身体,正色拱手。
“唉,你呀你,让朕该怎么说你是好呢!唉——!”刘知远被他毕恭毕敬的模样,弄得满脸无奈,摇着头长长叹气。
以前再做汉王的时候,他脾气很急。而郭威身为武将,说话做事也喜欢直来直去。因此兄弟两个,在议事堂里经常说着说着就争执了起来。每一次都吵得面红耳赤,直到有第三个人出来做出仲裁方能罢休。
而自从他做了皇帝,郭威做的枢密副使,双方争执的情况,就瞬间消失了。郭威在他面前的的一言一行,总是比大部分文官还要恭敬谨慎。即便是双方单独相处,也轻易不会做出任何君前失仪的举动,更甭说再跟他拍打着桌案据理力争了。
“末将曾经听闻一句老话,马背上可以打天下,却不可以治天下。”被刘知远的叹气声弄得心头一紧,郭威再度笑着摇头,“末将是个大头兵出身,连字都是当了百人将之后才请了人教的。所以知道自己的短处是什么。心里头越是念着陛下的知遇之恩,就越不敢管本职之外的事情。以免将陛下引上歧途,铸成千古大错!”
“嗯,这话倒也说得通!”刘知远微微一笑,轻轻点头。过去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无论他自己如何推心置腹,郭威都不会变回从前那个郭威。况且他自己,又何尝是当年的那个汉王刘知远?
“陛下能念旧,末将心中不胜感激!”郭威也笑了笑,拱起手来说道,“然治国,却不能以私情。末将以为,若是想要一国长治久安,最重要,便是立下规矩,遵守规矩。各司其职,各尽岂能。若是公私不分,职责不明,再强盛的大国,转眼也得变成明日黄花!”
“嘶——!”刘知远心中略有所感,抬起头,再度仔细打量自己的老兄弟,大汉枢密副使郭威。平素天天见习惯了,也不怎么留意。如今定下神来细看,才发现对方无论面相,还是气度,都与记忆里的那个郭威有着很多的不同。而具体变化在什么地方,他一时间也说不出来。总觉得二人之间隔着一道厚厚的窗纱,无论双方如何努力,目光都无法真正落在彼此的脸上。
这,恐怕就是当皇帝的代价吧。没有真正兄弟,也没有真正的亲朋。在你坐上帝位的那一瞬间,就彻底变成了孤家寡人。
想到这儿,他心里又喟然长叹。随即,抖擞起精神,笑着说道,“的确,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规矩,成不了方圆!算了,你是武将,心思理应花在战场上。朕不难为你。说吧,这么晚了,你找朕是什么事情。如果是给杨邠那老倔驴求情就算了,你刚才自己也说过,文武各司其职。”
“杨相,陛下把杨相放出来了?末将怎么没见到他!”郭威被刘知远的话给吓了一跳,四下看了看,大声询问。
“你真的不是听到消息,来给他求情的?朕又把他给关进了死囚营的事情,没人给你通风报信?”刘知远也被郭威问得微微一愣,眉头跳了跳,讶然反问。
“末将刚才外出巡视,根本不在大营内!”郭威用力摇了下头,苦笑着解释。“陛下把他贯了这么久,都没治他的罪,显然是还要留着他另有重任。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何须末将来乱当好人?不过,陛下还是早点把他放出来为妙,免得底下人没事儿乱猜乱说,损了陛下的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