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那碧绿色的断肠草汁,竟然是脓血和烂肉的克星。随着毛笔的移动,效果几乎立竿见影。灰黄色的脓血,很快就被洗了个干净。腐败多日的烂肉,也被毒酒烧得不断收缩,像干涸的鼻涕般,挂在了伤口中心的两侧。
宁子明放下毒酒,重新抄起另外一把洗过的银剪子,沿着自己刚刚扩大过的伤口,左右各剪了一遍,将所有死肉,尽数切除。然后又用一根酒水泡过的浅白色的乌贼骨头,在先前腐烂最严重的地方,来回挫动。遇到新的死肉,则再度拿起下一套刀酒水洗过的剪刀……
时间飞快的过去,头顶上的日光,迅速开始变暗。但周围的烛火,却愈发地明亮了起来,被镜子聚集到一处,照亮病榻旁每一张面孔,还有重新流出干净血液的伤臂,以及伤臂前,那双一丝不苟忙碌着的手。
很白,略粗,十根手指的指甲,都修建得干净整齐。很难想象,这么一双经常握着钢鞭手,居然如此之灵巧。无论是两寸长的银刀,还是三寸长的剪子,抓在这双手里,都运作如飞。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赵匡胤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就像发了疯般在狂跳,仿佛随时都可能跳出嗓子眼儿。他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也不敢抬起手臂,自己捶打自己的胸口。三弟在救晶娘的命,他先前没有用谎言来安慰自己!他,他的确会那刮骨疗毒奇术!他已经把晶娘上臂处的大部分死肉都给切了下来!他,到底在哪学来得如此高明本领!他,他可真是大伙的福星!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同一时刻,摩尼教老药师的心脏,也是狂跳不止。麻沸散、刮骨疗毒,还有银剪割创,这,这可都是失传了千年的神技呐!如果能学到手里,定然会让大光明神的教义,得以加速十倍传播。
以神技医治普通人,以医德和医术,吸引信徒。以救命之恩,让信徒们主动奉献钱财。然后再拿着钱财去买更多的药,救更多的人……,如此循环往复,岂用再愁大光明教不得复兴?
高举这烛台的手臂,早已酸软不堪。老药师温抹,却不敢松懈分毫。他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做出任何动作,唯恐自己偷师的行为,被别人发现,从此被驱逐出门。他甚至连眼睛都不敢多眨,目光死死焊在少年神医的双手上,追随着手掌和手指的移动而移动,不肯落下一丝一毫!
随着那双大手的移动,患者伤口内最深的烂肉,也一点点被清理干净。露出了白色的筋膜和淡粉的肌肉。宁子明忽然伸了个懒腰,丢下刀子、剪子和乌贼骨头,再度拿起干净的盐水,将伤口反复清洗。
“成了?”站在门口的柴荣距离最远,看不到宁子明的大部分动作,所以心情反而最为放松。见自家三弟忽然直起了腰,脸上顿时一喜,向病榻前凑了两步,试探着询问。
“还好,应该能保住她这条胳膊了!”宁子明回过头,冲着他笑了笑,满脸疲惫。
“能保住胳膊?!那,那她的性命呢?!她的性命,应该,应该也,也不会有问题吧!三弟!”赵匡胤的身体猛然晃了晃,两眼瞪圆,声音哑得如同铁片相磨。
“你说呢?”宁子明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反问。转过头,用手指抄起被开水煮过,又浸泡在盐水里的针线。“别烦我,自己过来看!注意把嘴巴离得远一些,别对着伤口吐气!”
“唉,唉!”赵匡胤没口子答应,踉跄着朝病榻旁走。才迈出左腿,忽然膝盖一软,直接趴在了地上。
“小心!”柴荣手疾眼快,一个箭步窜过去,拉住赵匡胤,以免他碰到宁子明的衣角。入手处,却是又冷又黏。低头细看,才豁然发现,自家二弟的衣服,早就被汗水给浸泡透了,浑身上下,根本找不到一寸干燥地方。
再抬起头偷看宁子明,入眼处,也是一个湿漉漉的脊背。很显然,先前施展那套刮骨疗毒绝技,远看上去无比轻松,实际上,对施术者来说,其艰难程度,丝毫不亚于鏖战沙场。
“好在晶娘姐平素喜欢练武,身体远比普通女子结实。”正感慨间,却又听见宁子明低声补充。“二哥,一会儿你留在这儿,随时观察她的动静。如果傍晚之前她能醒过来,就给她喂一些山羊奶和参酒。尽量别再喝麻沸散,除非她疼得实在忍受不住!”
“嗯,嗯!”赵匡胤点头如捣蒜,扶着柴荣的手臂挣扎而起,目光从侧面绕过宁子明的身体,看向晶娘的手臂。
只见自家三弟十根指头纷飞,干净利索地,将已经不再淌脓血的伤口用针线给缝合了起来。仅仅在最下方,留出了一个浅浅的小洞。
宁子明再次伸了个懒腰,从桌案上取了常见的金创药,在伤口上薄薄地涂了一层。然后又用煮过的白布,将伤口轻轻地包了起来。当一切收拾完毕之后,他退开数尺,抓起另外一块白布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笑了笑,喘息着补充,“还有另外一幅汤药,是专门用来清理体内余毒的。二哥你记得喂给她吃,每天三顿。里边有甘草,闻起来味道跟麻沸散差别很大,你可千万不要弄混!”
“是,是,你放心好了!”赵匡胤欢喜得连尾椎骨都恨不得要翘起来,连声答应着,扑到病榻前,不停地打躬作揖。“子明,子明,我,我,我这条命,以后……”
“省省吧,二哥。你也不怕人家笑话?为了心爱的女人连命都敢往外舍!”宁子明摇摇头,笑着打趣。
“不怕,谁爱说说去!”赵匡胤讪讪一笑,“我,我只要晶娘,只要晶娘活过来就好!”
回过头,他恋恋不舍地看着病榻上的韩晶。对方依旧处于昏睡状态,但脸上的黑气已经完全散去。淡淡的血色,从少女特有的圆润面颊上透出来,竟别有一番美艳,令人目眩神摇。
“出息!”实在受不了他这幅情种模样,柴荣低声数落了一句,搀扶起宁子明,缓缓向门外走去。
外边的太阳已经西斜,这场艰苦救治看起来好像没用多大功夫,实际上,却足足花费了一个半时辰。兄弟两个俱是饥肠辘辘,相对着笑了笑,出院门去找饭馆。谁料才走过了两个帐篷,一阵匆忙脚步声就再度从身后传入了耳朵,却是摩尼教的老药师温抹,满脸堆笑的急追而至。
“上师有何指教?”柴荣立刻心生警惕,转过头,将手臂放在身侧,双腿分前后站立,笑着发问。
“我,我想,我想拜师!”老药师温抹脸红得如同猴子屁股般,结结巴巴地回应。随即,不由任何人拒绝,以与其年龄毫不相称的敏捷动作,“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对着宁子明,俯首长叩,“师父在上,请受小徒一拜!”
第三章 父子(八)
拜师学艺?柴荣和宁子明两人愣愣地看着老药师温抹,嘴巴张大得完全能塞进一只鹅蛋!
且不说双方之间无亲无故,绝学不可轻传。就算宁子明不在乎将那刮骨疗毒的绝技传授给老药师,以此人八十四岁的高龄,他哪还有时间去揣摩、领悟,进而掌握其精髓么。
“中原用有句古话,叫做朝闻道,夕死可矣!”老药师温抹人老成精,毫不费力气,就猜到了两个年青人心中的大部分想法,又磕了个头,大声说道。“且华佗智者当年创此奇术,乃为济世救民。不幸中途被奸贼曹操所害,才使得绝技失传,虎撑空响。今贵客身怀绝技,却行走与虎狼之地,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愧对智者所期?”
不愧为摩尼教的八师之一,一大堆求肯的话说得理直气壮,并且引经据典。“朝闻道,夕死可矣!”出自《论语》,乃是中原古人对学问的态度。从这个观点看,八十四岁,绝对不是求学的障碍。而悬壶济世,则是古代中原医者的道德标准与施术理念,任何与此理念相左的观点都可被斥责为卑鄙无耻。至于虎撑空响,就是“刮骨疗毒”绝技再度失传的后果了。患者徒闻有神技可以起死回生,却在虎撑下找不到高明的郎中,除了哭天跄地自怨命运不济之外,又能奈何?(注1)
只可惜,宁子明读的书实在有点儿少,而老药师此番话所引用的典故又实在太多。话音落后,效果竟如同对牛弹琴,只换回了个大眼儿瞪小眼儿。
“那两个人怎么回事,怎么敢让上师向他们行如此大礼?”有些过往的行人,见族中药师向两个年青人跪拜,纷纷停下脚步来,与义愤填膺。
“是上午前来求医的中原人。是不是求医不得,反要讹上一笔了。胆子也忒大了,咱们不能让上师吃亏,围上去,揍他,揍他!”还有些脾气急的牧人,不知道原委。直接把柴荣和宁子明两个误认为敲诈勒索的骗子,准备冲上前维护同族。
“揍他,揍他,揍这两个胡搅蛮缠,忘恩负义的狗贼!”俗话说,三人成虎。听周围有同族说德高望重的老药师温抹遭到的歹徒的讹诈,更多的人不辨真伪,蜂拥而上。
“不得无礼!胡闹,是老夫我对贵客有事相求!”老药师温抹听得老脸通红,立刻站起身,冲着纷纷围拢过来的族人大声咆哮。“是老夫我请求贵客传授医术,不是他们挟尸勒索!退下,大伙赶紧退下!不要在唐人面前,给我回鹘人丢脸!”
随即,又直挺挺地跪下去,冲着宁子明再度俯首,这次,却不再引经据典,而是换了相对直白的言辞,大声恳求,“贵客开恩!我回鹘虽为异族,却与中原同气连枝,数百年以来姻亲不断。昔日大唐国内每逢叛乱,回鹘必派兵相助。回鹘境内每逢饥荒,大唐也必全力赈济。后虽然回鹘衰落,大唐也不复存在,然我族中父老子弟,却大半儿都身有中原血脉,说唐言,着唐衣,行事亦存唐人之遗风。我族游牧塞外,每年大战小战数以十计,受伤子弟每战逾百。如果能蒙贵客传授华佗刮骨疗毒绝技,则每年至少有上百子弟,不会死于金疮。此后只要贵客有事,派人送一份手书来,我族子弟亦会任凭驱策。而如果贵客挟绝技自珍,不顾而去。此处眼下虽然仍有近万男女,二十年内,恐怕就要灭种亡族了。贵客慈悲,贵客慈悲!”
说着话,流着泪叩头不止。
“贵客开恩!”周围的回鹘牧人,无论男女,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有道是,自家人知晓自家事。回鹘当年虽然强盛一时,可此刻已经走上了末路穷途。想要西迁,路途不远万里。想要入关,中原动荡不安。留在原地或者向东,则日日面临着契丹、室韦、秣鞨、女真的欺凌。
因此,能多获得一种救命医术,就等同于让族群多了一分苟延残喘的希望。而少获得一份救命医术,便意味着每年有近百受伤子弟在绝望中死去。在场许多人有生之年,就要亲眼目睹整个部族消亡的惨祸,眼睁睁地看着最后的子侄儿女成为别人的奴隶。
“贵客开恩!”
“贵客慈悲!授一技而救一族黎庶,此乃无量功德!”
“我回鹘非忘恩负义之族,他日贵客但有所需,举族上下任凭驱策!”
“贵客开恩,此刻我族中财货女子,凡可入贵客之眼者,任凭拿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