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他就没考虑过借助两位兄长背后的家族力量,更不会傻呼呼地把求肯的话直接说出来。柴荣和赵匡胤肯陪着他前来辽东冒险,已经足见义气。如果他一点儿不为对方着想,只顾着替自己索取的话,就未免太狼心狗肺了。
“此番回去之后,我便将商队交卸给别人,去姑父帐下效力。凭我先前积攒的功劳,军职不会太低。只要你我兄弟一起努力,十年之内,说出来的话就应该有了份量!到那时,为兄就是再陪你来一趟辽东又何妨?”见宁子明依旧闷闷不乐,柴荣想了想,低声承诺。
“对,我也是这么个意思!只要咱们实力足够,朝廷哪怕知道咱们干了什么,届时顶多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绝不敢派兵马登门前来要人!”赵匡胤笑了笑,大声补充。
“眼下西面叛了李守贞、王景崇,东面的符家也蠢蠢欲动。短时间内,朝廷少不了要四下用兵。而乱世最重军功,就凭你我兄弟的身手,升职不会太慢!”
“郭伯父乃当世之中数一数二的名将,挂帅印机会颇多。咱们到了他的帐下,不愁不能快速出人头地!”
“待到咱们三兄弟当中任何一人,能单独领兵的时候,差不多机会就来了!”
“最好是能成为一地节镇,哪怕是弹丸之地,像孙氏兄弟那样麾下只有万把兵马。做任何事情,就都方便了!”
兄弟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谋划得都是将来如何发展,如何积聚力量,如何尽快帮助宁子明达成夙愿。短短时间内,就勾勒出了今后五到十年的努力方向。宁子明听了,原本有些冷的心,就又跳动了起来。咧了下嘴,低声道:“有劳两位哥哥了。今后如何,我唯哥哥们的马首是瞻!”
“这就对了么?男子汉大丈夫,应有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气度!”柴荣哈哈大笑,拍着宁子明的肩膀鼓励。
“咱们三个,今后兄弟同心,天下哪里还有过不去的坎儿!”赵匡胤伸手搭上宁子明的另外一只肩膀,挥动巴掌狠拍。
兄弟三个说得正高兴,冷不防,韩晶却突然插了一句,“今后的事情今后再说!大哥,二哥,老三,赶紧骑上马过河!我觉得情况有些不太对劲儿!”
“怎么?”柴荣等人大吃一惊,赶紧转身各自奔向坐骑。待都跳上了马背,举头四望,却只看见翠绿的旷野碧蓝的天空,根本没发现任何险情。
“过河,赶紧找水浅的地方过河!”韩晶的脸色却愈发的凝重,猛地一抖缰绳,率先冲在了所有人前面。“跟着我,别走丢了。过了河之后立刻找树林往里头扎,头上,头上那只海东青是人养大的,军中最好的斥候也比不上它!”
“海东青?”三兄弟又各自愣了愣,抬头张望。果然,在头顶正上方位置,发现了一个巴掌大的黄点儿,盘旋逡巡,虎视眈眈。(注1)
这下,谁也顾不上犹豫了,抖动缰绳,跟在韩晶身后策马狂奔。转眼跑出了十五、六里,终于找了个处水浅的位置,拉着战马的缰绳跋涉而过。待上了岸之后重新跳上坐骑,还没等抬头,耳畔猛然传来一声鹰唳,却是那海东青又轻松地追了上来。
“你们先走,我想办法做了了它!”赵匡胤咬牙发狠,从包裹里翻出藏好的弓臂,就要上弦。韩晶却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声说道:“八百步,你膂力再强,也不可能射到八百步高。跟我走,找树林,找到树林,咱们才有机会摆脱它!”
“他说得对,即便是军中的伏远弩,也奈何不了那畜生!”唯恐赵匡胤冲动,柴荣拉了他一把,快速补充,“那畜生双翼张开,足足有两步宽窄。此刻在你眼里却只有巴掌大小,你想想,它得飞到多高?”(注2)
“那就想办法将他引下来!”赵匡胤红着脸大叫了一声,将上了一半弦的角弓抱在怀里,策马跟上队伍。
他是个将门公子哥,虽然品性甚佳,从小到大却没受过多少挫折。因此一路上,念念不忘要完成射雕大业。结果从下午一直跑到了傍晚,再从傍晚跑到了日薄西山,却始终没找到任何机会。无论他用美食引诱也罢,钻草丛躲藏也好,头顶上那只海东青,却好像在生死之间打过滚的老斥候一般,绝不进入角弓的射程之内。
而韩晶的钻树林对策,效果也乏善可陈。为了拉开与追兵之间的距离,大伙肯定不能蹲在树林里一动不动。只要人和马走到树木稀疏处,用不了半柱香时间,鹰唳声就又在耳畔响了起来。
“前面不远处有个峡谷!进山,咱们进山!”眼看着天越来越暗,柴荣举头四下看了看,大声招呼。
“夜里海东青看不见人!没必要活活累死!”赵匡胤跑得汗流浃背,喘息着提醒。
这一路上,虽然有备用坐骑可供随时更换,但人的体力毕竟有限,若不在趁黑夜养足精神,第二天若是再被追兵赶上,恐怕连反抗的力气都剩不下。
“海东青看不见人,但是猎犬却能。咱们几个想要活命,就不能光是骑着马逃!”柴荣看了他一眼,咬着牙回应。
“你是说进山设埋伏?”赵匡胤眉头向上一跳,眼中冒出两道闪电。
“除此之外,没第二个办法可想!”柴荣笑了笑,年青的面孔上英气四射。“咱们跑了小半天困马乏,他们追了小半天,体力也好不到哪去。若是在平地相遇,你我兄弟纵使身手再好,也架不住对方乱刀齐下。可到了狭窄之处,人多就未必管用了!届时,月黑风高,咱们也做一回猎人!”
注1:海东青,一种大型雕类,现今已经绝迹。本草纲目,“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据《契丹国志》记载:“五国之东接大海出名鹰……”。契丹人素爱海东青,为索要此物逼反了完颜阿古打。所以后世有“辽金衅起海东青”之说。
注2:雕类在不下冲扑食的时候,飞行高度通常都在千米之上,体形最大的康多兀鹫则喜欢在五千米高空巡航。所以射雕英雄,基本都是夸张说法。
第五章 逝水(一)
夜风呼啸,吹在人身上透骨地凉。
耶律亦舍的两只眼睛里,却有大股的火焰在向外冒。
耻辱,有生以来最大的耻辱!他必须将那四个南人抓住碎尸万段方能洗雪!否则,一旦他下午对着这伙骗子卑躬屈膝的模样被传扬开去,别说是在精锐的皮室军里,整个契丹,恐怕他都没有地方立足。
“呼哧,呼哧,呼哧……”他身后的二十名亲兵,也个个怒火中烧。鼻孔里呼出来的粗气被夜风一吹,立刻凝集成雾,在火把下看去,就像十只被点着了的干草垛。
他们都是跟耶律亦舍从一个小部落里走出来的,彼此之间的利益早已牢牢绑在了一起。如果耶律亦舍丢了官,他们即便勉强留在军中,也会重新变成普通兵卒。冲锋在前,领赏在后。无论待遇、地位和上战场时所承担的风险大小,都跟现在不可同日而语。
整个队伍中,唯一肚子里未曾存着一团火的,只有老太监冯思安。相反,因为又累又饿的缘故,他现在无比的后悔,不该偷偷跑出来提醒耶律亦舍,下午的客人当中有一位,长得与做郑王时的石重贵,依稀有几分相像。这下好了,耶律亦舍彻底发了疯,非要当天就将对方抓回来验明正身。而他,恐怕没等如愿被赦免南归,就得活活累死在“捉拿要犯”的路上!
“启禀将军,这,这座山其实没多大。即便,即便是从东侧绕行,顶多,顶多也只绕出五六十里!!”趁着一次给海东青和战马补充体力的时候,老太监爬到耶律亦舍身边,喘息着提醒。
不比中原,辽东的昼夜温差甚大,越是在山里头,寒气越是销魂蚀骨。所以,他宁愿选择绕路,也不希望继续被逼着穿山越岭。反正只要明天太阳一出来,海东青就能重新飞上天空。“要犯们”连夜拉开的那点儿距离,根本躲不开海东青的眼睛和翅膀。
“怎么,你舍不得你家少主了?”耶律亦舍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一边从皮袋里掏出血淋淋的新鲜肉条朝海东青嘴里塞,一边淡淡地问道。
“咕!”海东青在火把的照射下张开大嘴,将肉条一口吞下。血被坚硬的鸟嘴压出,顺着钩形的鸟喙边缘,缓缓凝成一个蚕豆大的血滴。
老太监冯思安身体内的所有勇气,仿佛也被海东青一口啄了个粉碎。立刻趴在了耶律亦舍的战靴边,哭泣着叩头,“冤枉啊,将军大人,奴婢冤枉!奴婢,奴婢只是觉得,山路太不安全,没有,没有别的意思!奴婢,奴婢对大辽忠心耿耿,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你当年对石重贵也是这么说的吧?”耶律亦舍依旧没有拿正眼看他,继续用预先切好的新鲜肉条喂海东青。后者虽然在夜间视力大减,却不妨碍借助火光进食。而在半夜里亲手喂肉条儿,则是猎人与海东青交流感情的最佳手段。只有从幼鹰开始,长时间的持之以恒,海东青才会习惯于在夜里补充血食,进而对猎人产生一种无法割舍的依赖感。白天哪怕飞出了百里之外,在日落之前,也会及时飞回主人身边。
“不,不一样!石重贵,石重贵是个亡国之君,气运已尽,奴婢不愿为他陪葬!”老太监自知没资格与海东青争宠,又磕了个头,小心翼翼地解释,“而大辽,大辽的气运,却是如日中天!”
“既然知道大辽的气运如日中天,你还老想着回中原干什么?”耶律亦舍给海东青喂了第三条鲜肉,将皮囊合拢,交给贴身侍卫耶律扎古。顺手从地上扯起一把青草,在手上来回擦拭。“留在大辽不好么?不缺你吃的,也不缺你穿的,你何必如此着急回中原去?”
“奴婢,奴婢只是,只是,只是不想葬得距离祖坟太远!”冯思安被逼得无处转身,一咬牙,干脆选择“实话实说”。“奴婢,奴婢对大辽忠心耿耿,可,可毕竟已经五十有三,如果,如果不能活着回到中原,死后,死后也是个孤魂野鬼。无论走到哪儿,都任人欺凌!”
“死后?你想得可真够长远的!”耶律亦舍愣了愣,终于对他的言辞产生了一点儿兴趣。
契丹族出自东胡,曾经长期屈服于突厥统治之下,因此信仰也与早期的突厥人类似。从不相信有什么地狱轮回之说,只相信人死之后,灵魂无论生前好恶,都自动回归长生天的怀抱。因此,听冯思安说得可怜巴巴,忍不住感觉有些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