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1:青羌,即后来的青唐羌,属于吐蕃的一个分支。五代时尚未统一,但各个部落已经与中原有了广泛的商业往来。因为部落工匠不懂得使用煤炭,所以另辟蹊径发展出了冷锻工艺。青羌甲,则属于部落重要“出口”产品,以结实美观著称,非劲弩不可穿透。当然,价格也远非寻常人能消费得起。
第九章 萍末(二)
“这……,是!”众将领们犹豫了一下,用力点头。
忠诚,从来都不是用嘴巴说出来的!它需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
对于马延煦、韩倬,以及他们的下属来说,大肆抢劫屠杀自己以前的同族,无疑是最好的方法。对原来的同族越残忍,则意味着他们对现在的主人越忠诚。
只是,如今他们面临一个非常麻烦的问题,有一伙同族不肯乖乖地任他们抢,任他们杀,任他们割下脑袋去新主人那里邀功。而这伙同族,战斗力还颇为可观。至少,凭着马延煦手里现在还剩下的一千五百来号,没有任何指望将对方彻底击败。
“求援!末将建议,派遣信使向南枢密院求援。请求枢密使大人,从临近增派援军。李家寨前后杀死我大辽将士逾千,绝不能再留着他,让其余冥顽之辈效尤!”半晌之后,有人低声向马延煦献策。
来的时候整整四个营,两千余弟兄。只是一场试探就丢了四百多。剩下虽然还有一千五百余,人数远远超过躲在冰墙后的汉国乡勇。可士气却早已一落千丈,若是再逼着他们去战斗,临阵倒戈都有可能。
“副军主,副军主临来之前,立,立过……”有人哑着嗓子,小心翼翼地摆手。
众将领和幕僚们,顿时心脏齐齐打了个哆嗦。低下头,谁也不敢再胡乱说话。
临出征之前,因为与都指挥使萧拔剌话不投机,副都指挥使马延煦可是立过军令状的。没成功拿下李家寨,还越级向南枢密院请求派遣援兵,两罪并罚,马延煦的脑袋有足够的理由被萧拔剌给砍下来。
一片尴尬的沉默当中,马延煦的回应,忽然变得极为高亢,“若是能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马某这个脑袋,即便被人割下,又有何妨?就这样,咱们一边把营寨扎下,让弟兄们恢复体力,伺机复仇。一边向南枢密院禀明最新军情,请求枢密使大人从就近处调兵前来增援。不荡平李家寨,绝不班师!”
“军主……”没想到马延煦真的连他自己的脑袋都豁得出去,众将佐和幕僚们大惊失色,纷纷哑着嗓子低声劝阻。
“就这样,不必多说了。下去后各自安顿好麾下的弟兄!”马延煦却不肯听,摆摆手,断然做出决定。“先休息三日,三日之后,咱们再去跟李家寨较量一场。尔等不必担心,既然仗还没打完,就不到马某死的时候!”
“遵命!”众将佐和幕僚们纷纷答应着,怀着满肚子的茫然,陆续退出了临时中军帐。
天色已经开始发暗,风却愈发的大了。雪粒子被风从房檐上卷了下来,打在人的脸上,宛若乱针攒刺。
耶律赤犬打小就没怎么吃过苦,被雪粒子狠狠砸了几下,立刻犯了驴脾气。回过头,朝着被当做临时中军帐的宅院狠狠吐了口吐沫,大声骂道:“贱种!活得不耐烦自己找死的贱种!你想死就痛快自己抹脖子好了,何必非要拉上你爷爷?!”
“大哥,你别惹事!眼下咱们哥俩的性命毕竟还捏在他手上!”走在旁边的韩德馨闻听,赶紧用力扯了他一把,低声喝止。
“能捏几天?等萧拔剌得到了战败的消息,就立即砍了他的脑袋!”耶律赤犬撇撇嘴,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到时候,我就主动请求去当监斩官,当面问问姓马的,他到底比咱们哥俩高明在什么地方?”
“大哥——!”韩德馨白了萧拔剌一眼,苦笑着摇头,“你怎么还没弄明白啊?马延煦既然决定向三叔求援,就有把握萧拔剌不会割他的脑袋。所谓‘割了何妨’,不过是说给大伙听听,收买人心而已。”
“嗯?”耶律赤犬听得似懂非懂,转过头看着自家兄弟,满脸狐疑。
“萧拔剌要是敢杀人,早就把咱们哥俩儿给砍了!”韩德勤迅速朝四下看了看,确信没有第三双耳朵偷听,压低了声音快速解释,“萧拔剌是耶律留哥的人,耶律留哥刚刚被怀疑谋反,押去了祖州软禁。这节骨眼儿上,萧拔剌夹着尾巴还来不及,岂敢轻易再招惹是非?”
“啊?”耶律赤犬如梦方醒,瞪着茫然的眼睛,低声唾骂,“怪不得他当初敢立军令状,原来是料定了萧拔剌不敢杀他!这厮,也忒奸猾!”
“要不然他能做军主,你我兄弟还都是将主呢!”韩德馨笑了笑,轻轻摇头,“况且那马延煦刚才话里还留着退路,仗没打完。没打完,就不算输,萧拔剌就没有理由找他兑现军令状!”
“这,这厮!”耶律赤犬佩服得几乎无话可说,用脚把地面上的积雪踢起老高,被风一吹,飘飘荡荡宛若腾云驾雾。“真他奶奶的精明到家了!老子这辈子骑着马都赶不上!一上来就丢了五百多弟兄,士气低到连兵器都不敢举了,居然还没算打输?这脸皮,这算计,啧啧……”
“不还剩下一千五百多呢么?”韩德馨也笑着摇头,嘴角上翘,满脸不屑。
“被人吼了一嗓子,就倒卷而回的残兵败将,就是一万五千,又管个屁用?”耶律赤犬撇了撇嘴,冷笑着补充。
“肯定不管屁用,但是勉强还能堵住萧拔剌的嘴巴!”韩德馨再度扭头四下张望,压低了声音补充,“领兵打仗方面,咱们就别多说了。姓马的没比咱俩强到哪去。但对时局的把握上,他,他跟韩倬两个确实了得!咱们辽国的汉人,总得比契丹人做得干脆彻底一些!”
对于马延煦今天在战场上的表现,他心中却早已得出了四个字的结论,不过如此!想当初,他和耶律赤犬两个虽然被打人打得全军覆没,但那是在对敌军没有丝毫地了解,并且中途遇袭的情况下。而马延煦却是在知己知彼的情况下,依旧大败亏输!
然而,对于马延煦和韩倬坚持跟李家寨死磕到底的决定,他却依旧能够理解并且毫不保留地支持。时势,辽国汉人的前途,子孙后代的未来……,一想到这些,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就都有了理由。身边的北风和白雪,也不再寒冷彻骨。
从小被当作契丹人养大的耶律赤犬,却对韩德馨最后这几句话,不敢苟同。“怕也是他们几个一厢情愿吧!表现更狠就行了?说实话,我总觉得,没那么容易!就像我自己,从小就姓了耶律,可到现在,族里的长老们,依旧没真正拿我当契丹人!要不是三叔官越做越大,估计早就把我给赶出去了。无论我做什么,做得再好,也从没管过用!”
“你……”韩德馨听得心脏一抽,停住脚步,愣愣地看着自家兄长,仿佛从来没见过此人一般。
从小到大,他曾经无数回羡慕哥哥成了契丹人,而自己却依旧是个汉儿。却万万没有想到,在人前终日以姓耶律为荣的哥哥,日子中居然还有如此灰暗的一面。
“走吧,冷得很!分给咱俩的屋子离这儿很远!”耶律赤犬低声催促了一句,暮色中的面孔,看不出伤感还是苍凉。“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三叔的官越做越大,我的少埃斤的位置如今也越做越稳。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别那么认真。那个韩倬的确聪明,但他忘了一件事。只有不确定的东西才需要证明,确定的则从来都不需要。”(注1)
“呃!”猝不及防,韩德馨被迎面出来的冷风灌了个正着。寒气顺着喉咙,瞬间直达肚脐,把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冻了个通透。
“没想到吧?”越来越浓的暮色中,耶律赤犬笑了笑,满是肥肉的脸上,隐隐竟透出了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苍老,“你哥我原本该是个糊涂蛋才对!你哥我若真是在任何事情上都稀里糊涂,别说继承别人的家业,早就夭折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走吧,契丹人也好,汉儿也罢,咱们两个是一个娘肚子爬出来的双生兄弟,这个才最真实。其他,其实全都是扯淡!”
“嗯……,嗯!”瞬间想起了过去的无数事情,韩德馨的冷得厉害,声音里隐隐也带上了几分战栗。
耶律赤犬叹了口气,抬手拉住他的手,像小时候哥俩蹒跚学步时一样,拉着他一步步走向被临时分配给兄弟二人栖身的院落。
那是典型的中原农家小院,墙高不过两尺,抬腿以迈就可以通过。门也是用树枝编造,除了能防止黄鼠狼、狐狸之类动物进去祸害鸡鸭之外,起不到任何防御功能。而一个个小院落,却甚是干净整齐。即便院子的主人逃命时走得非常匆忙,也没忘记合拢窗子关好门,仿佛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居住一般。
兄弟俩又累又冷,让辅兵进来替自己点起了火盆之后,很快就背靠背睡了个死死。睡梦中转身,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将手拉在了一起,宛若各自还在童年。
注1:埃斤,部族长。辽国建立之后,大部分契丹人依旧保留着部落制。埃斤为部落的族长。
第九章 萍末(三)
半夜时分,韩德馨却又被哥哥从梦中推醒。
每天以一幅混蛋形象示人的耶律赤犬将手指竖在唇边,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有动静,外边好像有人在靠近。是踩了雪地的声音,赶紧……”
“吱吱吱——”一阵刺耳的短笛声,瞬间将耶律赤犬的提醒打断。紧跟着,又是一串“噼噼啪啪”的脆响,如果雨打芭蕉般,将韩德馨的身体里的倦意,敲得支离破碎。
“敌袭——!”“敌袭——!”有人在外边扯着嗓子尖叫,也有人奋力吹响了画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转眼间,整个被充当临时营地的村子内,一片沸腾。所有将士都被从睡梦中惊醒,一个个昏头涨脑地拎着兵器冲出屋子外,光着两脚,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