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女婿及其麾下的三千多地方团练,是他目前距离最近,也是关系最为密切的外援。如果团练大营都被姓郑的连锅端了,这支外援自然就不用想了。光凭着贾家寨自己……
“东翁,东翁,别急,此刻急也没用?!”山羊胡子管事距离贾登近,快走两步,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咱们,咱们还有时间,还有时间调整策略!寨子里还有一千五百多庄丁,仓库里的粮食和箭矢储备,也非常充裕。”
话音未落,寨墙外,又传来了一阵密集的马蹄声,“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铺天盖地。紧跟着,数道黄绿色的烟尘,从正东,正南、正西三个方向,直奔贾家堡寨。三道烟尘前,则是三面高高挑起的大旗,“王”、“陈”、“朱”!
“呼——”大盐枭贾登长出一口气,软软地蹲在了寨墙上。
来的是三家与自己关系密切的盐枭,每个人都是带着私兵倾巢而出。每支队伍,规模都不小于五百人。再加上贾家堡寨自己的庄丁,大伙联起手来,依旧有机会跟郑子明互相称称斤两。
“噢……”“噢……”寨墙上,庄丁们欢声雷动。先前听了自家大小姐的哭诉,他们心里头对未来已经绝望。而现在,大伙却又重新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伴着欢呼声,三支队伍快速靠近的贾家堡寨。却主动不上前跟贾登这个寨主打招呼,而是各自在距离寨墙一百步处迅速整队,像事先商量好了一般,摆出了三个齐整的攻击阵形。
“下,下面可是王世兄?”见到此景,贾登刚刚落回肚子里的心脏,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儿。站起身,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那支队伍,用力挥手,“贾某在此,请王世兄出来说话!”
“贾寨主多礼了,王某可是不敢高攀!”一名面孔白净,身材匀称的壮汉,策马冲到距离寨墙八十步远处,大声回应。
“王兄这是什么意思,咱们,咱们可是,可是过命的交情!”贾登心脏中,顿时涌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手扶墙垛儿,探出半个身子,大声质问。“莫非你不是来帮我的?咱们几家,可,可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可别这么说,王某跟你,只是生意往来!”白净面孔壮汉,王家庄的庄主王显,撇着嘴用力摇头,“王某更没答应过帮你什么忙!”
“姓贾的,你勾结辽人,谋刺朝廷命官,某等岂会跟你同流合污!实话告诉你吧,某等此番,是替防御使大人做先锋来了。”
“郑将军带着大军马上就到,识相些,你自己开了寨门投降吧!免得寨子里庄丁们无辜替你送命!”另外两名寨主,更是不讲面皮。没等贾登向自己质问,就先后大声表明了立场。
“你们,你们都不得好死!”不详的预感,果然应了验,大盐枭贾登气急败坏,“贾某在这里等着,有种,有种你们自己打进来!”
“东翁,东翁万万不可莽撞!”山羊胡子管事上前半步,再度拉住贾登一只胳膊,大声劝谏。“敌我双方众寡悬殊……”
“闭嘴!”贾登竖起眼睛,厉声咆哮,“不莽撞,不莽撞你还让我怎么办?自己绑了双手,等着挨刀?那样的话……”
“的确是个好主意!只死你一个,总好过大伙都死!”教头吕青,上前拉住了他的另外一只胳膊,大声表示赞同。
“你们……”贾登又惊又怒,一边挣扎,一边大声求救,“来人,把他们拿下,把这两个吃力扒外的东西拿下。拿下他们俩,每人赏精盐十斗,米……”
“省省吧,这会儿,什么也没命值钱!”又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紧跟着,贾登就发现自己飞了起来,像只大鸟般,从三丈高的寨墙上,飞起,翻滚,自由地盘旋!
“当初不该把寨墙建得那么高!”一个荒诞的想法,忽然涌上了他的心头。紧跟着,身外的世界变得一片鲜红。
当那团红色渐渐褪去,时间已经是午夜。大盐枭贾登挣扎了一下,觉得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疼。“水,给我口水喝!”他动了动唯一还能支配的嘴唇,喃喃地呻吟。他不想死,他还有万贯家财,有千顷良田,还有,还有一大堆除了他自己,别人谁也找不到藏在何处的奇珍异宝。
这些,他都可以送给郑子明。算是赔罪,也算替自己赎命。刺杀的事情,真的不是出于他的本意,他最初只是想遵循惯例,给新上任的防御使一个下马威。然后好跟对方划分清楚彼此的势力范围,各不插手对方的事情。谁料,却有人打着三司使郭允明的旗号,给了他一道密令,然后,他的野心和整个事情,就都彻底失了控。
主谋不是他,他不该死。他要自救,他要举报。“水,给我点水!行行好,行行好!”喃喃地叫喊着,贾登忍痛蠕动身体,黑暗中看去,就像一只巨大的蚯蚓。“我要见防御使,我要见防御使大人,我冤枉!真的冤枉!”
黑暗中,传来一串低低的脚步声。“给你!”狱卒不耐烦的回应着,将一个散发着馊臭味道的破木碗递到了他的嘴边。
若是平时,贾登肯定连闻都不闻,就一巴掌将木碗打飞。而今天,他却温顺地张开嘴,如饮甘霖,“咕咚,咕咚……”
浑身剧痛,导致味觉变差。连续两口下肚,他才意识到水的味道有点儿不对,赶紧闭上嘴巴,用力摇头。是卤碱水,贩盐的人对此物谁都不陌生。少量服用可以治病,大量喝下去只有一个结果,肠穿肚烂。
他的头和身体,却被狱卒牢牢的按住了。牙关很快也被人用木棍支开,剩余的卤碱水,一滴不落地灌进了喉咙。
第二章 谋杀(八)
可叹那贾登,这辈子依靠黑牢里的狱卒和毒药,不知道谋害了多少无辜。到头来,自己却也被狱卒们用一大碗卤水了结了性命,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衙门里自然有足够的手段,将他伪装成了服毒自尽。待第二天上午,待郑子明处理完了一大堆要紧事儿,派李顺儿来提审俘虏,看到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李顺不敢怠慢,立刻跑回防御使临时行辕向郑子明汇报。听了他的话,后者愣了愣,原本就已经不再白净的面孔,顿时黑成了锅底:“服毒自尽?!怎么可能服毒自尽,顺子,你立刻点了兵马,把衙门里的狱卒全都给我抓起来!昨天我亲手给贾登接的骨头,此人的大腿骨,两臂和脊椎都断了。三天之内,能动一动手指都是奇迹,怎么可能自己把毒药倒进嘴里!”
“遵命!”李顺答应一声,手按刀柄大步离去。
赵匡胤和韩重赟两人在旁边笑呵呵地看着也不阻拦,直到李顺的身影出了门,才摇摇头,相继劝道:“算了,三弟,你就是把所有狱卒都抓起来挨个严刑拷打,也不可能找到真凶。姓贾的不死,这沧州城内,不知道多少人无法安枕。他死了,刚好一了百了!”
“是啊,子明,你昨天就不该费那么大力气救他。虽说医者父母心,可贾登这种人如果不死,沧州的士绅就人人自危。还不如让他稀里糊涂死掉,大家伙就此将往事统统揭过,另续新篇!”
“这,你们是说,让我干脆装糊涂?”郑子明瞪圆了眼睛,满脸迟疑。论领兵打仗,的本事丝毫不比两位好友差。但论及官场智慧,他却照着两位好友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其实真正的幕后指使者是谁,不是明摆着么?你留着一个活着的贾登,不过是多一份口供而已,并且还未必好用!”知道自家三弟的官场经验接近于零,赵匡胤苦笑着咧了咧嘴,低声补充。
“是啊,你就是抓到谋杀贾登的衙役又能怎么样?不过是揪出一连串杂鱼,根本不可能是真凶。”韩重赟也笑了笑,语重心长地补充。“你既然做了地方官,就得学会装糊涂。大多数时候,心里头明白就行了,表面上则必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像官渡之战后,曹操焚信!”先前一直选择侧耳倾听的潘美突然插了一句,引经据典。
“噢——呵呵,呵呵……”郑子明顿时恍然大悟,手捂着自己的后脑勺,苦笑连连。
曹操在官渡之战胜利后,将缴获的袁绍书信一把火全部烧掉。并非其心胸有多开阔,而是在那种情况下,最理智的选择。如果曹操坚持彻查到底,其手下的大部分文官就都会受到波及。他所建立的许昌政权,也必然会危若累卵。而曹操选择了彻底无视,原本为了自保才跟袁绍暗中眉来眼去的那些人,则会感激他的大度和体贴,从此对他忠心耿耿。
在他郑子明没展示出足够的实力之前,沧州的许多人,又何尝不是为了自保,才跟贾登同流合污?如今贾登已经身死,正是他郑子明趁机收拢人心的时候。这个节骨眼儿上不去向当地的名门望族示好,却急着去给原本就该死的贾登报仇,不是脑袋里进水又是什么?
“多谢二哥和韩兄指点!”想明白了其中关翘,郑子明收拾了一下纷乱的心情,郑重拱手。
“何必这么客气,都是自家人。二哥我当初就是不放心你初次当官儿,才一路跟了过来!”赵匡胤摆摆手,笑着回应。
这是一句大实话。论武艺和兵略,地方上的区区几个豪强,还真未必能对郑子明造成什么威胁。哪怕是那天在“接官亭”被刺客们团团包围的时候,赵匡胤也坚信自家三弟有本事化险为夷。
但对于官场上的暗箭,赵匡胤就不怎么相信自家三弟有应付的本事了。毕竟后者十五岁之前的记忆和人生经验都丢失得干干净净,十五岁之后,则要么跟绿林粗胚们厮混,要么忙着挣扎求生,根本没多少机会接触人间烟火。
“自家人,不用客气。”韩重赟的想法,跟赵匡胤差不多,也笑了笑,低声补充道。“沧州不比李家寨,你过去的经验基本用不上。在李家寨,你只需要管好身边十几个人,然后练好兵马就行了。而在沧州,你除了是防御使之外,还兼着沧州刺史。武事和文事,都得一把抓。如果光凭着仲询和陶子正他们几个,早晚得把他们全都累死。所以如何处理跟当地士绅之间的关系,便成了首要。当初师父在泽潞两州杀人杀得虽然狠,却对那些肯低头服软的士绅网开一面,就是这个道理。无论安抚百姓也好,掌控地方也罢,都得需要人帮忙。而只有士绅之家的子弟,才读书识字,才能成为你的臂膀和爪牙!”
在韩重赟看来,沧州虽然土地肥沃,并且拥有煮海制盐之利,郑子明这个刺史兼防御使,却并不好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