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表示自己从谏如流,第二天去上朝之时,史弘肇特地将贴身护卫增加到了两个都。朝服之内,也套了一件来自青羌的猴子甲,十步之外,可以挡得住任何弩箭的偷袭。
如此庞大的队伍直奔皇宫,当然无法不引起外人的关注。才经过出府之后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开封府尹刘铢,就顶着满头大汗迎了上来。远远地将双手并拢到胸前,以武将之礼高声问候,也不管史弘肇能否听得见,“昔日帐下小卒刘铢,拜见指挥使大人!敢问大人,如此兴师动众,到底所为何事?”
“当然是去上朝!刘府尊,难道我家大人带多少护卫随行,还需要提前向你报备么?”史弘肇的亲卫都指挥使周健良毫不客气地举刀在手,厉声喝问,
“不敢!”开封府尹虽然穿着一身文官袍服,却依旧做像武将一般在马背上挺直了腰杆拱手,“昔日帐下小卒刘铢,愿为指挥使大人执缰!”
说罢,翻身跳下坐骑,直接就朝队伍中央闯。亲卫都指挥使周健良见状,顿时手臂就是一僵。正琢磨着该不该指挥弟兄们将此人架开,身背后,却已经传来了史弘肇的声音,“罢了,尔等放他过来吧!他现在是开封府尹,的确有权过问老夫带多少随从!”
“遵命!”周健良咬了咬牙,无可奈何地拉动缰绳,给刘铢让了一条通道出来。
其他随行文武幕僚,面面相觑。谁也找不到理由,将刘铢挡在队伍之外。后者早在史弘肇还给刘知远做侍卫亲军都指挥使那会儿,就已经在其手下效力。今天迎上来之后只字不提开封府尹的职责,却一口一个“昔日帐下小卒”,可谓是正把住了史弘肇的脉门,让素来看重香火之情的史枢密,怎么可能对其不理不睬?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刘铢已经来到了史弘肇的坐骑旁。果然伸手拉住了坐骑的缰绳,毫不犹豫地充当起了马前一卒。
“子衡,不可,千万不可如此!”史弘肇顿时再也端不住架子,飞身下马,劈手夺回了缰绳。“你现在好歹也是一品高官,老夫不能如此轻贱于你!放下,放下,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好了,老夫肯定不会让你为难。”
“若无将军昔日指点提拔,哪有属下的今天?”刘铢没有史弘肇力气大,只能松开了缰绳。随即,后退两步,肃立拱手,“是以无论将军今天做什么,属下都绝不敢横加干涉。只愿鞍前马后,为将军遮枪挡矢!”
“这,这……”史弘肇原本以为,刘铢会拿自己所带的亲兵太多说事儿,却万万没有想到,身为开封府尹的刘铢,会如此直接地摆明态度,愿意跟自己共同进退。顿时,心中就觉得一暖,笑了笑,主动朝着亲军都指挥使周健良摆手,“德正,让一半儿弟兄回府。子衡刚刚上任,咱们别让他难做!”
“大人!”周健良一拱手,本能地就想劝阻。谁料史弘肇却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把眉头一皱,低声断喝,“别啰嗦,让新增加的弟兄回去休息。总共才一千多步路程,一百人和两百人,能有什么分别?”
“是!”亲军都指挥使周健良不敢抗命,只好按照史弘肇要求,让自己的副手何穹,带着今天早晨多增加的那一百护卫打道回府。
见史弘肇如此替自己着想,开封府尹刘铢也满脸感动。又以下属身份,向史弘肇行了礼,随即挺起胸脯,大声保证,“枢密大人放心,属下也不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只要属下有一口气在,这汴梁城内,就没人能碰到您半根寒毛!”
说罢,将胳膊一抬,居然又去替史弘肇牵战马缰绳。
史弘肇虽然倨傲,却怎么可能让当朝一品大员,做自己的马童?赶紧抬手拍了对方胳膊一巴掌,笑着数落:“行了,子衡,别装模做样了,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老夫今天如果真的让你牵了马,明天咱们大汉国,就得成为全天下的笑话!”
“嘿嘿,嘿嘿,将军心肠好,就是知道体贴我们这些小兵崽子!”刘铢的脸色又是一红,躬下身,像偷糖饼吃被抓到的晚辈一样,大拍史弘肇马屁。
史弘肇心中,顿时又想起了当初领着此人冲锋陷阵时的情景,笑了笑,轻轻挥手,“行了,既然你目的达到了,就回去做事吧。开封府尹,可不是什么闲差!”
“属下,属下今天也打算去参加朝议,虽然属下愚钝,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但,但至少能替大人您壮壮声威。”刘铢满脸堆笑,再度表明姿态。
史弘肇最近正觉得自己对汴梁的控制力大不如以前,见刘铢居然如此热情,便不愿冷了此人的心。略作沉吟,笑着点头,“也罢,咱们两个一起走走。反正还来得及。也有些日子,没跟你坐在一起喝酒了!”
刘铢立刻打蛇随棍上,媚笑着回应,“可不是么,自打李守贞造反之后,大人您就忙得脚不沾地。我们这些属下,有时,有时真的不敢去打扰您!”
“该来就来,老夫又不会把你丢出门外去!”史弘肇看了他一眼,笑着摇头。
对方曾经在他麾下效力多年,虽然算不上是铁杆心腹,袍泽之谊却也颇深。因此,谈着谈着,彼此之间就再也感觉不到丝毫的隔阂。特别是说到先帝刘知远生前,带领大家伙一起驱逐契丹人的壮举,那种与子同仇的感觉,竟然再度涌了满胸。
只可惜,从史弘肇府邸,到皇宫的距离实在太短。还没等二人说尽了兴,队伍的正前方,已经出现了朱红色的宫门。
“跟老夫进去,散了朝,咱们再一起喝酒!”对门口的禁军将领看都不看,史弘肇向刘铢吩咐了一句,随即带着亲卫,直接穿门而入。一直走到了宣政殿前三十步处,才又挥了下手,让周健良带着亲兵们,在殿前的空地上整队候命。然后迈动双腿,大步走上了汉白玉铺就的台阶。
八名级别在三品以上的中书省和枢密院官员,紧随其后。开封府尹刘铢,则非常谦卑地,跟在了整个队伍的尾部。宣政殿内,小皇帝刘承佑已经起身迎接,宰相杨邠,吏部尚书苏逢吉,以及其他一些早就到了的文武大员,也笑呵呵地转过了面孔。
一切如常,史弘肇顿时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迈过宣政殿的门槛。楠木做的门槛有些旧了,裂开的木钎,恰巧挂住了他的官袍后摆。
“该修一下了!每年那么多钱,也不知道皇上都花到了什么地方!”史弘肇皱了皱眉,侧过头,打算吩咐身后的中书舍人路汶记下此事,散朝后找有司拨专款维护皇宫。眼角的余光,却恰恰看到开封府尹刘铢,正像幽灵一般朝自己飘了过来。
“子衡——”双眉之间的区域猛地一麻,他果断侧身闪避,同时将双手握成了拳头。还没等手臂蓄满力气,耳侧忽然又吹过来数道寒风,几支弩箭,从小皇帝的御座后,疾飞而至。
“砰!砰!”青羌瘊子甲,能挡住弩箭的利刃,却卸不去弩杆上的巨力。史弘肇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被两支手臂粗的弩箭,送上了半空。圆睁的双目中,他看到中书舍人路汶和两名枢密院官员,被另外几支巨弩带着,从自己身下飞过,鲜血像瀑布般,撒满了汉白玉台阶。台阶上,开封府尹刘铢,手持一把短刀大开杀戒,凡是从他身边跑过的官员,无论文武,一刀一个,皆被其剁翻在地。
“杀,杀光他们!”顾不得自身安危,史弘肇在半空中发出怒吼。他的亲兵们,的确已经拔出兵器,冲向了宣政殿大门。然而,大队大队的禁军,却从宣政殿两侧,从防火的水缸后,从供官员们休息的厢房里,从一切可能藏身的地方,蚂蚁般涌了出来,将他的亲兵们,迅速吞没在冰冷的刀光当中。
注1:何进,东汉末年的权臣,何太后的哥哥。被太监张让等人,假托何太后的名义召入后宫,然后以关门打狗的方式乱刀砍死。
注2:曹髦,魏文帝曹丕之孙,因为不满司马昭专权,所以带领一百多名心腹,在没有任何武将响应的情况下,直接杀向了司马昭的府邸。结果被司马昭麾下的爪牙击败,自己也惨死街头。
第八章 峥嵘(一)
“呯!”“呯!”“呯!”三支粗大的弩箭,从战船上飞出,贴着海面射向三十几步外的巨鲸。正在追逐鱼群的巨鲸虽然毫无防备,庞大的身体却恰恰来了个高速下潜。弩箭顿时失去了目标,徒劳地在海面上掠出了三道细长细长的白线,最后力道尽失,变成三根漂浮的木杆,随波起伏。
“转舵,转舵,避开鲸鱼刚才出现的位置,把弩箭用绳子拉回来,上弦再射!”郑子明在甲板上用力挥舞着拳头,大声咆哮。原本白皙的胳膊上,布满了阳光留下的瘢痕。
方头方脑的沙船在舵手侧操控下,艰难地旋转身体。虽然速度极慢,却依旧将船上的大部分兵卒闪了个东倒西歪。北方人不喜欢玩水,能在河沟里扑腾几下的都很少,骤然从陆地走上了甲板,一个个就都变成了软脚虾。连站稳都非常困难,更甭提是对着目标射箭挥刀。
“注意,注意下盘。脚下不要用死力,就像骑马一样,颠起来,颠起来。让你的身体随着甲板一起动!”潘美两只手死死地抓着缆绳,背靠着桅杆,冲着周围的弟兄大声提醒。
理论上,他的话语无懈可击。然而,两条正在哆嗦的大腿,却暴露了他纸上谈兵的事实。猛然间一个海浪涌来,沙船剧烈颠簸。刚刚“指导”了别人潘美,像只风筝般被甩到了半空中。全凭着一双手握得足够紧,才勉强没有被丢进滚滚波涛当中。
“放松,腰杆放松!别一直绷着,腰杆绷得越紧身体越不灵光。脚趾用力,实在站不稳的,就拿绳子把自己绑在船舷的护栏上。”李顺儿穿着一条鼻犊短裤,像猴子般,在甲板上蹿来跳去。一边向周围的人施以援手,一边不停地介绍自己的心得。
与众人的尴尬情况不同,他从第一次出海时起,就展示出了超强的适应能力。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便可以在甲板上张开双臂行走。如今更是奔跑跳跃,与平素在山间赶路没任何分别。
“李将军,拉我,拉我一下!”
“晕,我头晕!”
“给我,给我一根绳子,快,快给我一根绳子!”
“救,救命……”
四下里,叫喊声响成了一片。被郑子明从沧州军精挑细选出来的勇士们,惨白着脸,佝偻着腰,不停地向李顺儿请求援助。好不容易有了表现机会的李顺儿则来者不拒,听到哪边的叫喊声大,就迅速地跑向哪边,或者将失去平衡的弟兄们挨个扶稳,或者给无处借力的弟兄手中塞上一根缆绳,或者将已经嘴唇发黑的弟兄扶到船舷旁,用绳子捆住腰,让他们可以放心向水里大吐特吐。
“这,这就是你的海上奇兵?”一道修长的身影从桅杆顶盘旋而下,像个燕子般落在了郑子明身边,笑着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