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峻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右手愤怒地拍打桌案,“二十岁不到,就得授天雄军节度使。到他四十岁时,你将其置身何处?若是君贵的名声不如他,本领也不如他,万一有朝一日你驾鹤西去,君贵如何驾驭得了如此百战名将?届时,姓郑的改姓归宗,然后振臂一呼,你我穴中骸骨,又如何得以安生?!”
第九章 长缨(四)
“秀峰,秀峰兄,你且坐!且坐,待我想想,待我静下心来仔细想想。这几天,我心里实在太乱,实在太乱了!”天气虽然已经很冷了,郭威额头上却汗珠乱冒,抬起手来胡乱抹了两把,红着眼睛回应。
王峻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以郑子明目前的职位、实力和成长速度,用不了二十年,必成一方强藩。而那时,自己、郑仁诲和王秀峰等人估计早已老去,万一郑子明忽然生了异志,凭借他前朝皇子的身份和在军中的影响力,天下谁人制之?
而造成这个问题的原因,却不是由于郭威的刻意疏忽。就在大半个月之前,他还有两个亲生儿子,可以传承家业。再加上养子郭荣另立一门户为郭氏的辅助,兄弟齐心,二三十年内,足以面对任何威胁。
就在大半个月之前,他还是刘汉国的臣子,不需要考虑皇位的延续,也没有什么立嗣问题。
然而,刘承佑的一场血腥屠戮,却把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他的两个妾室,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全都被开封府尹刘铢所杀。养子郭荣突然就变成了他的唯一继承人。起兵清君侧之后,如果他要代汉自立,就必须考虑江山如何一代代传递。郑子明的怪异身世,他就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君贵的确文武双全,然而才能比起他的两个结义兄弟来说,终究还是差了一些!”王峻的声音继续传来,就像寒冬腊月里的白毛风,将冷气一直送入人的骨髓。“他对郑子明又言听计从,倚重极甚。若是你不早早替他做出防范,等到他自己想起来时,恐怕已经是有心无力!”
“我想想,秀峰,你别逼我太紧。”感觉头顶的帐篷在迅速旋转,郭威闭上眼,脸上的冷汗流得更急。
“不是我逼你,而是形势逼你。除非,除非你清完君侧后,再学周公,把皇位继续交给刘家。”王秀峰却丝毫不肯顾忌他的感受,继续挥舞着胳膊补充,“否则,君贵若是做了皇帝,姓郑却未必像你和史弘肇两个先前那般,明知道钢刀已经悬在了头顶上,却依旧心存侥幸,逆来顺受!”
“够了,秀峰,闭嘴!我请你闭嘴!”郭威猛地一捶帅案,随即,两腿一软扑在了上面,颤抖得宛若雨中残荷。
江山、亲情、惜才之心、全家被杀之痛,刹那间,无数矛盾且激烈的思绪在他心头翻滚,冲突,宛若匕首一样戳着他的五腑六脏,折磨着他大脑与灵魂,令他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耳畔金鼓齐鸣,原本魁梧健壮的身躯,像虾米一样缩了起来,缩了起来,趴在帅案上缩成了紧紧一团。
“你……”王峻觉得自己好生委屈,拍打着桌案准备继续直言相谏。猛然间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郭威的痛苦反应,顿时被吓了一大跳,已经到了嘴边的咆哮,瞬间变成了惊呼,“文仲,文仲,你怎么了?你,你别吓我!好了,我不说了,不说了,你快点儿坐起来,坐起来,这件事咱们俩以后再商量。来人啊,赶紧去叫郎中……”
“大帅,大帅怎么了!”帐外警戒的侍卫们听到叫喊,纷纷冲了进来,随即,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
他们以前从没见到过,自家主帅如此孱弱模样。即便是当初全家被杀的消息从汴梁传来,大帅郭威在众人面前,也只是流着泪呆坐了片刻,随即便宣布起兵“清君侧”,腰杆始终未曾弯下去分毫!
而现在,那个曾经顶天立地的英雄,那个可以单手擎起半壁江山的豪杰,却变得和寻常上了年纪的老叟一样,赢弱而又无助。如果这幅模样被外边那些首鼠两端的诸侯们看见,恐怕大军未渡黄河,兵马已经逃散过半。
“关上帐门,不要让任何人再进来!”王峻也瞬间意思到,自己在惶急之下,做了一个最糟糕的应对。赶紧挥了下衣袖,厉声吩咐。
“是!”亲卫们迅速关好了中军帐们,然后又围拢在帅案前,一个个满脸惶恐。
目光迅速从众侍卫脸上扫过,王峻尽可能地记下每一个人的模样,“从现在起,一直到大军抵达汴梁城下,尔等全都在中军旁单独设帐安置。谁也不准……”
“行了,俊峰,没必要弄得如此神秘。”郭威忽然振作了起来,挥挥手,打断了王峻的部署。
“你,文仲,你,你好了?”王峻又惊又喜,流着泪询问。
如果郭威一病不起,大军必然不战而溃。到那时,恐怕死得不只是郭威一个,他王峻的全家,以及郑仁诲、王殷、李洪义、郭崇等人,也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悲愤过度,心痛病犯了而已!”郭威缓缓坐直了身体,轻描淡写地补充。“老夫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对举家被戮的惨祸无动于衷?把中军帐的门打开,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如果有人探听,也如实回答便好。有些事,让人看见,远比藏着掖着强。”
“是!”众亲卫如蒙大赦,抬手擦了把冷汗,踉跄而去。
如果大帅不及时阻止,依照王峻的性子,恐怕不仅仅将所有当值侍卫都圈养在一个帐篷里那么简单。恐怕用不多久,待人心稍稍安定,他就会将知情者都杀人灭口。
众亲卫了解王峻以往的作为,所以才在庆幸的同时,对自家大帅万分感激。而王峻本人,也从郭威对同一件事情的处置上,看到了他自己的不足,不待众亲卫身影去远,就讪笑着说道:“文仲的心胸气度,王某望尘莫及。有些事,你只要有自己的安排就好。刚才是我太急了,不该如此逼你!”
“秀峰兄也是出于一番公心!”郭威笑了笑,并不打算将刚才自己的失态,归咎于他人。“此番既然已经把主将印信交给了大兄,便不算出错。至于今后,我会跟君贵当面协商一下,问问他的想法。”
王峻闻言,立刻又变了脸色。手扶着帅案,居高临下地说道:“君贵能有什么想法,他一向拿郑子明当亲兄弟,连陪着对方去辽东找死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他们是兄弟,一如先皇与郭某当初!”郭威叹了口气,满脸疲倦地补充。
“兄弟之情,怎么比得上如画江山?”王峻对这个说法不屑一顾,立刻梗着脖子反问,“纵使他们兄弟俩有始有终,万一又像先皇跟你一样,君贵比姓郑的早……”
一句丧气话没等说完,中军帐外,却猛地传来柴荣爽朗的问候声,“张直,我父亲还在忙着处理公务么?麻烦你替我通禀一下,就说我得了一件征战利器,要当面呈给他看!”
第九章 长缨(五)
“在,大帅正在跟王宣徽探讨军务!”刚刚从中军帐内“逃”出去的亲卫队长张直像久旱的禾苗盼到了甘霖般,用颤抖的声音回应。
“不用通禀了,进来吧,我隔着这么远都听见你的声音了!”郭威冲着王峻摇头而笑,随即朝门外大声吩咐。
王峻虽然不高兴自己在跟郭威探讨事关将来的大计之时被人打断。但是也没有办法阻止柴荣来拜见自家养父,只能讪笑着向郭威拱了下手,然后宣布告辞。
“王伯父也在,正好,我这里有一件利器,劳烦您老也帮忙给点校一二!”柴荣拎着一把半人高的木制器具大步入内,恰恰跟王峻迎面碰了个正着,连忙躬了下身,笑着挽留。
“不看了,君贵请自便。王某是文官,不干涉武事。”王峻却没有任何心情再浪费自己的时间,摇摇头,笑着着加快了脚步。
柴荣早已经习惯了他的狂傲,也不为怪。非常礼貌地停在了原地,先目送此人的身影出了中军帐,然后才有走向郭威,笑着将手里的木制器具摆在了帅案上,“恭喜父帅,大军未抵汴梁,途中又得一征战利器。”
“这是何物?莫非,莫非……是连,连弩?”郭威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紧紧盯着柴荣所献的木器,声音以为激动而变得有些沙哑。
只见此物以白蜡木为身,檀木为弰,铁为登子枪头,铜为马面牙发,鹿筋扎丝为弦。长四尺两寸余,宽近两尺。正中央横着一个木板,上刻四个凹槽。凹槽末端外部,则用烙铁轻轻地烫了几个数字,六十、七十、八十、一百。
凭着经验,他可以判断出,自家养子所献,应该是一把弩弓。然而军中即便最轻便的擎张弩,也远比眼前之物笨重,且一次只能一发。眼前之物,却有四个深浅不同的凹槽,很显然,可以同时填四根弩箭就位。
“此为武侯弩,五胡乱华时便已经失传。子明在沧州却根据书中所载的只言片语,又给做了出来!”早就料到会让自家义父见猎心喜,柴荣用手在弩弦上探了探,带着几分炫耀回应,“可以一次安放四支弩箭,然后选择单发或者四支齐发。最远可达二百步,有效射程大概是六十到一百二十步。”
“图在哪里?可,可否让工匠赶制?”眼前仿佛出现了自己一方朝着敌军万箭齐发的场景,郭威站起身,继续哑着嗓子追问。
“在这儿!”柴荣后退半步,从怀里摸出一个带着体温的鲸鱼皮小包,连同里边的图纸,用双手递到了郭威面前。“据子明说,造价在朱漆弓的二十倍之上。但好在材料都可以直接拿来用,不必像造角弓那样,花费三年时间养材!”
“好,好,好!”郭威双手将图纸和皮包接了过去,雪白的胡须,在胸前上下颤抖。
冬析干而春液角﹐夏治筋﹐秋合三材,造一把合格的角弓,前后耗时高达三年。虽然可以大批量养材,不断轮替,但其花费的时间和精力,也始终是个庞大的数字,令地方藩镇个个望而却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