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切不可出尔反尔!”耶律屋质闻言大急,赶紧高声打断。“各部长老刚刚安定下来,各部武士也刚刚回到家中,现在重新下令集结兵马,恐怕半点儿士气都不会有!”
“朕当然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如此!”耶律阮撇了下嘴,冷冷地道:“可你不能跟那些长老们学,只告诉朕这样不可,那样不可。总得帮朕想一个解决的办法!”
“微臣这就想,现在就想!”耶律屋质被说得老脸一红,低下头大声许诺。“微臣,微臣……”
他素来号称足智多谋,可仓促之间,怎么可能就拿出一个可动摇敌国根基的良策来?闭着眼睛喃喃好半晌,才猛地吸了口气,大声道:“如果想要对付郭威本人,恐怕除了发兵南下之外,没有任何办法。可如果仅仅是想给大周朝一个教训,或者挫一挫郭威君臣的锐气,微臣,微臣倒是想到一个主意。只是,只是,只是此举有失光明!”
“有办法你就说,别管他光明还是黑暗,能解决问题就行!”耶律阮等得心焦,跺了下脚,大声催促。
“微臣遵命!”耶律屋质稍稍欠了下身,带着几分无奈回应,“微臣听闻,那个与郑仁诲、郭荣两个一道坐镇河北的郑子明,有可能姓石,是石重贵的次子!”
“不是可能,是如假包换!”
“那如果陛下勒令石重贵给他写一封信,命他率部来投……”耶律屋质脸色微红,硬着头皮补充。
绑架父亲要挟儿子,那是强盗才会做的事情。而大辽却是当世第一强国,兵锋所指,山川迸裂,河流改道。堂堂一个万乘大国,放着光明正大的招数不用,却学强盗的下三滥。即便阴谋得逞,也必留下千古笑柄。
“你是说让石重贵写信劝他儿子归顺大辽?”耶律阮才不管什么笑柄不笑柄,没等耶律屋质把话说完,两只眼睛就已经放射出灼灼的寒光,“好主意,朕先前怎么没想到?那石重贵是个软骨头,连别人讨要他的妃子,他都拱手奉上。朕让他写一封信,给他的儿子找一条明路,他想是不敢拒绝!”
“他当然没胆子拒绝!”耶律屋质揉了下面颊,大声补充,“但陛下不要给他下令,让微臣去做这件事。即便,即便将来有人将此事记录入史册,也是微臣卑鄙,无损陛下英名!”
耶律阮笑了笑,大咧咧地摆手,“朕才不在乎读书人怎么写!自古以来,凡能成大事者,必不拘小节。朕,朕不过是让石重贵写一封信而已,总比刘邦叫人煮了他老父,然后分他一碗肉汤强!”(注1)
“那倒是,不过还是让微臣出面为好!”耶律屋质笑了笑,轻轻摇头,“微臣出面,不光是为了维护陛下的名声,而是让那郑子明不至于对陛下怀恨在心。臣观此人有良将之资,假以时日,必成大器。陛下若能让他父子团聚,然后再高官厚赏,他日图谋南国,则帐下又多一条猛犬。”
“好,那就交给你!”耶他律阮恍然大悟,随即大笑着抚掌。“如果能让他来降,朕,朕岂止是得了一条猛犬,简直,简直就是肋生双翼!”
“微臣遵旨!”耶律屋质躬身,行礼。然后却不忙着派人去营州威逼石重贵写信,而是收起笑容,继续低声提醒道:“但陛下对此事也别报太大希望。石重贵虽然骨头软,可那郑子明,却是从小经历过许多磨难的,未必会接到他父亲的信,就乖乖率兵来投。”
“那,那就别怪朕宰了他父亲!”耶律阮脸上的兴奋,瞬间就转换成了恶毒,咬着牙,低声发狠。
“那倒不必,您只需要将石重贵的亲笔信内容,通过细作之口散布到汴梁即可!”耶律屋质对杀人不太感兴趣,笑呵呵地献上了另外一个挑拨离间之计。
“你是说,让郭威对他起疑心?”耶律阮又是微微一愣,眼睛亮得就像半夜里滚动的鬼火。
“不光是让郭威对他起疑心,而且让某些人,看到可乘之机!”耶律屋质笑了笑,红着脸点头。
这条计过于阴损,严重有违他的良知和平素处事之道。然而对手既然身在敌国,他也不得不硬下心肠,“首先,即便郑子明对他父亲的亲笔信置之不理,郭威也会怀疑,一个连亲娘老子都不要的人,是否值得信任。其次,如果郭威罢了他的兵权,等同于自断一指。如果郭威假装没有看见,继续对其信任有加。某些对郭威不满的人,便会悄悄向郑子明身边聚集。日后郑子明的威望越高,那些人的野心就会越大。待到郑子明的威望高至一定地步,便会有人利用其前朝皇子的身份,拦路以黄袍相奉,届时……”
“那郑子明即便不想造反,也只能造反了。”耶律阮接过话头,兴奋地挥舞拳头,将帐篷壁砸得“咚咚”作响,“让那郭威后悔莫急,让那郭威自食其果!”
注1:见于史记。项羽打败了刘邦,抓了其老爹威胁刘邦,如果不投降,就煮了刘邦老爹。刘邦回答,“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
第二章 款曲(六)
郭威打出“清君侧”的旗号杀奔汴梁的同时,为了避免刘崇的擎肘,曾经遣使向刘崇表态,事成之后要推举刘崇的长子刘赟做皇帝。刘崇对此信以为真,果然没有给自己的侄儿刘承佑派遣一兵一卒相援。并且在听闻郭威拿下汴梁之后,立刻让长子踏上了行程。
结果刘赟前往汴梁的旅途才走了一半儿,郭威就在出发抵御契丹入侵的路上,忽然被其麾下的将领们套上了皇袍,“不得不”亲自做了皇帝。随即,刘赟被“深明大义”的李太后贬为湘阴公,然后又在刘崇“愤”而自立为帝后不久,稀里糊涂地死于非命。
在局外人看来,郭威虽然是出尔反尔,先推刘赟做皇帝,然后又自己登基,却着实有些“被逼无奈”因素在。毕竟黄袍已经披在身上了,如果还继续“客气”下去,非但将来郭威自己会身首异处,麾下的一干弟兄们,也免不了遭到新皇帝的清算,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在耶律阮和耶律屋质这等曾经亲自参与过大辽皇位之争的内行眼里,所谓“黄袍加身”,却不过是郭威自己暗中操纵的一场阴谋。拙劣至极,从头到脚全都是破绽。
首先,当时南下的契丹主力,已经被郑仁诲、郭荣和郑子明等人联手击溃,同行的幽州军也仓惶拔营北撤,无法再对中原造成任何威胁,郭威根本没必要,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突然亲自带领大军离开汴梁北上。
其次,郭威前脚在澶州被送上皇位,其麾下悍将郭崇威立刻就赶到了宋州。将正在做皇帝梦的刘赟给“保护”了起来,这个反应速度实在太快了些,时间卡得也实在太巧。
第三,郭威乃大头兵出身的百战良将,而刘承佑和刘赟都是单弱公子哥,跟郭威的身材差别不是一般的大。偏偏郭威麾下的士兵们在行军的途中,能“随手”找到一件皇袍,套上去在郭威身上,不大不小,毫厘不差……
所以对于郭威的“黄袍加身”,耶律阮和耶律屋质君臣向来是嗤之以鼻。如果将来有人能够也“被披迫上”一件黄袍,给郭威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耶律阮和耶律屋质君臣两个肯定做梦都得笑醒。而目前在他们看来,最有可能成为这个人的,恐怕就是郑子明!
首先,郑子明战功赫赫,与当年的郭威一样素得士卒拥戴。其次,郑子明血脉足够“高贵”,远超周围同行。再次,中原自古以来就不缺追求建立“从龙之功”的毒士,一旦能从郑子明身上发现机会,他们会像闻到血腥味儿的野狗一般……
“臣听说此番郭威能顺利登上皇位,其麾下心腹王峻居功至伟。”做事情向来喜欢谋定而后动,耶律屋质沉吟了片刻,再度幽幽地开口。
“王峻一直建议郭威对郑子明严加防范,却屡屡都被郭威的义子郭荣所阻。如今郭荣与郑子明二人俱在河北,而那王峻刚刚受封枢密使,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权倾朝野……”耶律阮在耍弄阴谋诡计方面绝对堪称天才,立刻就顺着耶律屋质的提醒举一反三。
“郑子明目前虽然战功赫赫,比起王峻的拥立之功来说,终究小了些!”见耶律阮跟自己如此心有灵犀,耶律屋质倍受鼓舞,立刻又低声开始勾画第二个圈套。
“嗯,资历和威望的确还差了些!即便被郭威给弃置不用,对伪周的军心士气的打击也不够大。”耶律阮想了想,默契地点头,“这样,你先去派人逼着石重贵给他写信。朕想办法让那郑子明再立些奇功,最好是一战而定河北那种。”
“只怕刘崇不肯。”耶律屋质皱了皱眉,沉吟着道。“他,他毕竟……”
郑子明和郭荣、赵匡胤等人,前一阵子虽然让杨重贵吃了不小的亏。但杨重贵毕竟是成名多年的宿将,武艺、经验、谋略和威望,都不在郑子明和他的一众兄弟们之下。所以如今河北战场上,周军虽然占据了一定上风,想要说能有绝对胜算,却依旧为时尚早。更甭提将杨重贵、张元衡和呼延琮三个彻底赶回河东!
而辽国若是想不损失自己任何利益,去迅速增加郑子明的威望和功劳,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北汉做出牺牲。只是,那刘崇虽然主动向辽国称臣,却并非完全一个傀儡。不可能在明知掉会让自家损兵折将的情况下,还遵从来自宗主国的“上命”。
“他的大汉神武皇帝之位,都是朕下旨册封的,还多次主动认朕为叔父。如果朕要他打一个败仗他都不肯,朕还留他这个老侄子何用?”还没等耶律屋质想出该拿什么利益跟刘崇交换,耶律阮已经勃然大怒,又狠狠捶了帐篷一拳,厉声大喝。
耶律屋质被吓了一哆嗦,赶紧用力摆手,“陛下,陛下,话不能这么说。那刘崇虽然是个‘侄皇帝’,但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在群臣面前,多少得撑起个帝王模样来!陛下,陛下直接让他打败仗成全别人,他,他肯定无法奉诏。并且消息一但走漏,立刻会令郭威有所防范。接下来的离间之计,效果必将大打折扣。所以,所以……”
“有什么办法,你赶紧说。不必跟朕绕弯子!朕知道你肯定有办法。”意识到自己先前的主意有点馊,耶律阮不耐烦地挥手。
“容臣,容臣再斟酌,斟酌一二。”耶律屋质无奈地拱手苦笑,然后低下头去,数着地面上的金砖搜肠刮肚。
不愧为大辽国第一谋臣,只用了小半柱香功夫,他就兴奋地抚掌大笑,“有了!陛下,陛下强迫刘崇打败仗,他肯定不会奉诏。但陛下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如何反其道而行之?”耶律阮思路有点儿跟不上节奏,愣了愣,迟疑着追问。
“陛下派人去申斥他,问他为何拿了我大辽国那么多马匹、粮草和辎重,却依旧屡吃败仗?如果他麾下的兵马再没有任何抢眼表现,那就休怪我大辽弃之而去。我大辽的粮草辎重和马匹,不可能永远消耗在一群扶不起来的废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