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郑子明含泪斩断缆绳,整个大船晃了晃,伴着沉重的吱呀声,飘向河道中央。所过之处,留下一道又宽又长的血迹,迟迟不肯被河水冲淡颜色。
朝阳无声无息升了起来,照得水面浮光跃金。
乱箭如雨,遮住蔚蓝色的天空。
浊波翻滚,浪花淘尽英雄。
第五章 短歌(四)
“呜呜,呜呜,呜呜——”愤怒的角声此起彼伏,响彻原野。
“大哥,耶律底烈问咱们,刚才为何不动手!”耶律盆地晃着肥硕的屁股跑到耶律察割身边,明知故问。
“吹角,告诉耶律底烈,放心,姓郑的逃不了!”耶律察割撇了撇嘴,志得意满。
年初他带领残兵败将从河北仓惶撤回的时候,可没少受了一众同胞兄弟们的奚落,特别是东路军节度使耶律底烈,说出来的话格外难听。如今,兄弟们应该知道,郑子明到底是怎样一头疯虎了吧?自己当初好歹是受了萧天赐的拖累,才不得不撤兵。而现在呢,将近十万大军,上千战将,却眼睁睁地看着此人夺了大船,扬长而去,弟兄几个人中,到底谁更无能,不问便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角声从辽河南岸响起,透着难以掩饰的自信。几名插着传令兵标识的契丹勇士,策马向下游冲去,所过之处,踏得烂泥四溅。
还有大队大队的幽州兵卒,赶着耕牛,拉开床子弩的弓弦,将两丈多长,碗口粗细的攻城凿,一支接一支填到了弩床上。不停有人用肉眼观测着床子弩与大船之间的距离,寻找最佳发射时机。
喧嚣的辽河北岸,哭喊喝骂声迅速降低。东路军节度使耶律底烈分开众人冲到河滩上,指着南岸一架架闪着寒光的弩车,两眼瞪圆,牙关紧咬,浑身上下不停地战栗。
他恨,恨郑子明狡猾,居然趁着黎明前自己睡得正香的时候,带领区区三十来号亡命徒穿营而去,将数万大军的脸直接按进了粪坑!
他恨,恨那些室韦蛮子徒有虚名,辜负了自己的信任。号称能生撕虎豹,结果一个照面都没走完,就被郑子明给杀了个落花流水。
他更恨,同胞兄弟耶律察割阴险,无耻。明明有足够的兵力和手段,帮自己将郑子明擒下。却与韩匡嗣一道选择了袖手旁观。直到郑子明跟自己这边拼了个鱼死网破,才跳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大帅,上当了,咱们都上了耶律察割的当!”一名骑兵千人将哪壶不开提哪壶,冲到耶律底烈身边,气急败坏地控诉,“他,他分明是在利用咱们,替他,替他消耗郑子明的实力。然后,然后再给姓郑的最后一击!”
“活该,谁让咱比他蠢!”耶律底烈的怒火顿时再也压制不住,扬起钢刀,一刀将此人胯下战马砍去半边脑袋。“比人蠢,就活该跟在别人身后吃土。咱们自己笨,又怪得了谁!”
“噗通!”可怜的战马轰然而倒,将马背上的千人将摔得眼冒金星,满脸是血。
其余几个正准备上前向耶律底烈询问对策契丹将领见状,赶紧拉住坐骑,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唯恐自己哪点儿表现过于显眼,被自家主帅当作下一个发泄目标。
而那耶律底烈,却一点儿都不知道收敛。扬起血淋淋的刀锋,指着麾下众将破口大骂,“都愣着干什么?你们都是死人啊!姓郑的坐船跑了,你们不会骑着马去追么?骑着马沿河岸去追!给我用箭射,用火箭射,把那艘大船点成火把!”
“这?是,大帅!”众将佐原本想提醒耶律底烈,河面上风大,羽箭的射程根本不可能抵达河心。然而,看到刀尖上正在淅淅沥沥下落的血珠,又本能地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压回了肚子里。一个个争先恐后拨转马头,点起各自的部曲,弯弓搭箭,瞄准渐渐远处的大船乱矢齐发。
大部分羽箭,没等靠近大船,就被河风吹歪,软软地落进了水中。零星十数支射程格外远的,抵达船身附近后,也失去去了力道。被周信和陶勇两个用盾牌和兵器一格,便倒飞出去,不知所踪。
郑子明和他麾下的沧州勇士们,都接受过严格的水战训练,早就料到这种情况的出现。非但不受漫天羽箭的困扰,反而主动操纵船舵和船桨,调整航向,让大船尽可能地靠近河心偏北一侧。宁可多挨成百上千支羽箭,也不冒险成为南岸床弩的目标。
“啪!”“啪”“啪!”南岸的床弩,展开了第一轮齐射。十几支粗大的弩杆贴着水面,如梭鱼般扑向大船。
李顺和李彪兄弟俩调整航向,极力操纵大船闪避。然而,船只的行驶速度毕竟比不上巨弩的飞行速度,耳畔只听“嘭”“嘭”两声闷响,左侧船舷贴着吃水线的位置,立刻被弩箭射出了两个头盔大的窟窿。
船速猛地一缓,船身缓缓倾斜。“大春、周信,跟我下去补船。”郑子明抄起一块门板,大吼着冲向底舱,一边跑,一边流水般发布命令,“顺子和彪子继续操舵,其他,去寻找在兵器,准备反击!”
“小心!”陶大春卸下另外一块舱门追上,侧着身体,将郑子明挡在了背后。
“嘭,嘭!”又是两声巨响。另外两支攻城弩贴着吃水线凿进底舱,扁平的弩锋继续向前戳了四五尺远才停了下来,几乎与二人擦肩而过。
“攻城凿,他们动用了攻城凿!”第三个冲入底舱的周信大惊失色,哑着嗓子提醒。“是幽州军的攻城凿,契丹人从来不懂得用这东西!”
“补船!幽州军也是契丹人!”郑子明看了他一眼,冷静地上前,将两支失去力道的攻城凿,挨个倒推出舱外。随即,用舱门板奋力压住一处正在向船内涌水的窟窿。
拜波涛起伏所赐,四处被攻城凿砸出来的窟窿,大部分时间都位于吃水线之上。只有在浪涛打过来时,才会有水流涌入。因此,堵起来倒不怎么废力气,只是要随时冒着被下一根攻城凿透体而过的危险而已。
大船猛地一晃,开始转向。很显然,正在操舵的李顺和李彪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让船身更靠近北岸,去挨更多的羽箭。增大船身与南岸之间的距离,以免幽州军的攻城凿有更多机会发威。
密密麻麻的羽箭撞击声,在船舱外响起,刹那间,宛若雨打芭蕉。四名沧州勇士抱着木板冲下底舱,推开郑子明,开始封堵其他窟窿。陶大春向周信打了个手势,强拉着郑子明拾阶而上,“契丹人没来及搞破坏,船上应该还留着咱们的武器。找出来,咱们不能光挨打不还手!”
“找床弩,咱们的床弩比幽州军的操作便利!”周信将木板交给身边的弟兄,转过头,硬推着郑子明往外走。
郑子明理解弟兄们的一片苦心,只能顺势走上甲板。放眼望去,只见河道两岸,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无数契丹勇士,拉圆角弓,将羽箭和火箭,不要钱般朝自己头顶上送。
陶勇独自一人,举着盾牌,一边遮挡从天而落的箭雨,一边努力调整固定在左舷上的弩车。这种简易弩车,是沧州军工匠专门为战船定制,完全由诸葛弩按十倍比例放大而成。虽然威力不如守城用的床子弩,但操作起来却简单了许多。紧急情况下,只需要两个人相互配合就能完整装填和射击,并且能够一次三发。
“周信留下协助勇子。大春,咱们去右侧甲板,不能光挨打不还手!”郑子明立刻从陶勇的举动上受到提醒,果断下令。然后拉着陶大春扑向船舱的另外一侧。
陶大春担心他的安全,本想阻拦。然而看看南岸因再度装填完毕,正准备发射的床弩,猛地一跺脚,抄起盾牌快步跟上。
兄弟二人配合默契,很快,就将契丹人没来得及破坏的船弩,调整到位,然后齐心协力转同绞盘,拉开弩弦。随即,快速将三支修长的弩箭,挨个装填进了发射槽。
“啪!”“啪!”“啪!”南岸的弩车,开始了第三轮齐射。粗大的弩杆,在水面掠出一道道笔直的白线。
因为距离越拉越远的缘故,这次只有一支床弩命中的船身。其他数支,全都徒劳地打了水漂。引起南北两岸,叹息阵阵。
“该我了!”郑子明一把推开陶大春,瞄准南岸的一座床弩拉动机关。“嗖——”“嗖——”“嗖——”,三弩齐发。
修长的弩箭,瞬间飞过了两百余步距离。第一支准确命中弩车,将其推得轰然歪倒。第二支擦着弩手的头皮疾飞而过,不知去向。第三支,则正中一名督战的契丹将领胸口,将其整个人都推到半空中,血肉飞溅。
“嗖——”“嗖——”“嗖——”,安置在左舷的弩车,也迅速发威。将三支弩箭,射进了策马弯弓的骑兵队伍当中。
一名引弓待发的契丹兵被弩箭直接从战马上推下,一连滚了几个跟头,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就被后续冲过的战马再次撞倒,张口吐了一大口血,再次摔倒,转眼被踩成了一团肉泥。
一匹战马被弩箭透腹而过,疼得扬起四蹄,夺路狂奔。三步两步冲进了河水里,与自家主人一道被漩涡卷入了水底。
第三名被射中的契丹兵,直接被弩箭带走了半个脑袋。鲜红色的血浆从腔子里,泉水般狂喷。他胯下的坐骑,却不知道自家主人已经死去。兀自扬起四蹄,继续沿着河岸飞奔。将死亡的恐怖,瞬间传进在场每一名契丹武士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