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的胡床,是邓州刺史上任后专程派人送过来的心意。由一整根金丝楠木打造而成,从主体到扶手和踮脚板,都几乎没有任何疤痕和杂色。胡床上的虎皮,则来自千里之外的陕州,虎毛足足有两寸多长,红中透着金,身体只要与其轻轻一接触,就有一股慷慨豪迈之气,从屁股直奔心窝。而摆在书案上的砚台,居然是一块青黑色的蓝田暖玉!无论天气多冷,手摸上去,都感觉热乎乎的,宛若握着一盏加了姜丝、红枣,又刚刚在火上蒸熟的陈年花雕。
“说罢,昨天夜里,跑出去了几个,都姓甚名谁?”无论是金丝楠木,红毛虎皮,蓝田暖玉,都没能让王峻脸上的寒意减退分毫,当体力稍微恢复了一些之后,他立刻手扶书案,沉声询问。
话音落下,书房里,顿时安静得连每个人的喘气声,都清晰可闻。
礼部侍郎何楚,三司使黄子卿,兵部侍郎董俊,神武禁卫左军副都指挥使王健,神武右军副都指挥使李冈,左军第一厢都指挥使樊爱能,第三厢都指挥使何徵,以及其他若干由王峻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们,个个低下头,眼睛盯着各自鞋子尖儿,不敢做任何回应。
见众人都变成了哑巴,王峻脸上的寒意更盛。用手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断喝,“说,都盯着地面儿干什么,莫非地上能长出后悔药来?昨夜跑出去了几个?都是从哪里跑出去的?该处当值的是谁?逃走那几个人的家眷,都捉拿归案没有?别给我说谁家无辜,既然敢放纵家人连夜出城,就应该想到如何承担后果!”
“这……”众文武齐齐打了个哆嗦,将头垂得更低。
敢冒险让家人去向外传递消息的,要么实力足够强,要么就是已经豁出去举家为国殉难。他们心里既畏且敬,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愿痛下杀手。而昨夜事发突然,当值的弟兄们,很难做出及时应对。被三两个艺高胆大的家伙钻了空子逃出城外,也是有情可原!
“王健,你来说!别告诉我,你到现在还没掌握具体情况!”实在没功夫再耽搁下去,王峻干脆直接点将。
神武禁卫左军副都指挥使王健是他的族弟,知道自家哥哥着急起来,绝不在乎当场“大义灭亲”。赶紧向前跨了半步,以颤抖的声音汇报,“四,四个,总计才逃脱了四个。不多,真的不多!剩下的全被禁军杀死在城门口了,其宅院也被禁军围了起来。只待您一声令下……”
“待什么待,直接给我冲进府去,全都抓了。若是有谁胆敢抵抗,当场格杀!还有那些连人都拦不住的废物,都头以上,无论级别高低,全都给我直接斩了!”没等他把话说完,王峻又猛地一拍桌案,厉声打断。
“是!”王健吓得身体一晃,赶紧躬身领命。然而,却不肯立刻去执行任务,而是抬起头,带着几分犹豫补充,“逃,逃走的四个,分别是左班殿直副都知韩重赟,殿前都虞侯张永德,神武禁卫右军第四厢都指挥使白延遇,还有,还有开封府丞周,周琦。”
“啪!”又是一声巨响,王峻将蓝天暖玉砚台抓起来,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左班殿直副都知韩重赟,殿前都虞侯张永德冲出城去替郭威搬救兵的举动,没出乎他的预料。前者是郑子明的好兄弟,与柴荣也算知交。后者则是郭威的女婿,没有不向着自家人的道理。
神武禁卫右军第四厢都指挥使白延遇逃走,他也可以理解。郭威曾经对此人有活命之恩,且待之以国士之礼,此人不能不报。
但第四个人,开封府丞周琦,却是他的亲外甥。是被他一手提拔到关键位置上,准备当做千里驹重点培养的对象。昨夜居然一声不吭,撒腿就跑了?如果不将此人的父母亲族株杀一空,叫他王峻怎么去收拾其他效尤者?可如果诛杀到底的话,包括他王峻自己在内,今天这屋子里的人至少得被砍掉一小半儿,消息被那柴荣知道,恐怕做梦都得笑出声来!
第十章 夺帅(三)
“启禀枢密,卑职以为,周府丞未必是弃官潜逃,而,而是遭了贼子的绑架。他的府邸距离白延遇的府邸极近,而那白延遇身为禁卫军大将,出入城门又极为方便!”正当王峻骑虎难下的时候,太尉王殷的弟弟王毅,忽然向前走了半步,大声提醒。
这台阶,可是递得太及时了。令王峻脸上的尴尬之色,顿时统统消失不见。将大手一挥,他厉声喝道:“来人,给我围了白延遇狗贼的府邸,将其家中男女老幼尽数投入开封府大狱。如果周琦有什么三长两短,老夫,老夫定然诛了白家满门为其殉葬!”
“是!”神武禁卫左军副都指挥使王健正后悔自己刚才话多,答应一声,转身便走。其余文臣武将见状,则都忍不住在心中偷偷叹息。
大伙其实谁都明白,所谓绑架,纯粹属于王毅为了给王峻找台阶下,随口栽赃。但明白归明白,这当口,却谁也没胆子将王毅的谎言戳破。否则万一惹得王峻恼羞成怒,恐怕全家老少,就得稀里糊涂去开封府大牢,与白文遇的家眷做伴了。
“来人,把张永德的家眷和韩重赟的家眷,也都拿了,一并送入开封府严加审讯!”明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失公平,王峻却不屑向任何人解释,用力拍了下桌案,继续高声吩咐。
“是!”两名心腹爱将大声领命,然后转身便走。一只脚还没等迈过门槛儿,就听见外边有人高声哭喊道:“冤枉,末将冤枉!枢密大人,末将在家里说话根本不算数。末将,末将一直对您仰慕有加,仰慕有加,绝,绝不是故意,故意纵容犬子坏您的大事!”
“谁在外边喧哗?”王峻听着这个声音好生耳熟,皱起眉头,沉声询问。
“是,是原武英军都指挥使韩朴!”太尉王殷脸色微红,摇摇头,低声回应,“也就是韩重赟的亲老子!您前天晚上刚刚接见过他。前一段时间舍弟想分化柴家小儿的势力,就暗中拉拢了一下此人。结果,此人立刻就像膏药一样贴了上来,一点儿领兵大将的气节都没有!”
“喔”闻听此言,王峻眼前立刻浮现了一个驼背哈腰,略带猥琐的身影。撇了撇嘴,大声发问,“他有什么冤枉的?莫非韩重赟并不是他亲生的么?既然他正好就在门外,来人,把他给老夫拿下!”
“是!”两名刚刚走到门口的心腹答应着冲出去,将面如土色的韩朴当场按翻在地。绳捆索绑,转眼间就绑成一只待宰羔羊。
“冤枉,枢密大人,末将冤枉。末将,末将这些天来,可是一直,一直替您四下奔走。末将,末将对您忠心耿耿,忠心耿耿啊!”韩朴空有一身武艺,却不敢做丝毫反抗。趴在地上,大声哭诉。
“嗯?”王峻迅速向王殷的弟弟王毅扭头,目光冰冷如霜。
“此人被逐出军中之后,一直在汴梁城内厮混,出手极为阔绰。这些年来,倒是结交下不少地痞无赖,江湖匪号韩老大。所以最近几日,末将就派他去与那些上不得台盘的家伙打交道,倒也用得颇为顺手。”
“你倒是会用人!”王峻听得眉头一皱,低声冷哼。
正琢磨着,是该拿韩朴的人头去立威,还是念在这厮没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放其一条生路?又听见此人在门外大声哭喊道:“末将可以待罪立功,可以戴罪立功!只要枢密大人饶过末将。末将,末将十天,不,末将五天之内,就可以把汴梁城帮大人翻个遍。无论大人想找谁,只要他还躲在城内,就绝对不会漏网!”
“这厮说得倒不是大话,他原来所带的武英军,就是四下搜罗来的一群亡命之徒。”看出了王峻脸上的犹豫,王毅又将身体向前凑了凑,低声替韩朴作证。
他是王殷的亲弟弟,面子自然不会太小。而王峻此刻,也的确需要有一个恰当的人选,去确保汴梁城内那些城狐社鼠别给自己捣乱。因此,心中稍作斟酌,便有了主意。冲门外摆了摆手,低声吩咐,“来人,把韩朴给老夫带进来!”
“多谢大人不杀之恩!多谢大人不杀之恩!”没等门口的侍卫做出反应,韩朴已经自己滚了进来。一边跪直了身体叩头,一边大声叫嚷。
“起来吧,来人,给他松绑!”王峻从心眼里看不上这种没骨头的软蛋,却苦于一时间手头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于是乎,便摆了摆手,低声吩咐。
“多谢枢密使大人,多谢枢密大人。”韩朴一个轱辘,翻身站起。然后低着头,大声发誓,“末将这条命,以后就是大人的。大人但有吩咐,刀山火海,莫不敢辞!”。
“刀山火海,倒用不到你去!”王峻用眼皮夹了一下此人,冷笑着吩咐,“你既然是一条地头蛇,那这几天城里的治安,就交给你了。若是有人敢窜出来煽动闹事,你……”
“末将立刻杀了他全家,决不让任何人给您添麻烦!”韩朴猛地将腰一挺,差点把上前替他松绑的卫兵给撞个四脚朝天。
“还有,若是听到什么风吹草动……”
“末将第一时间向您,向您府上相关人等做汇报。”
“若是有人胆敢窝藏朝廷要犯……”
“末将带人灭了他满门,把要犯给您亲手抓回来!”
到底是做过一任都指挥使的,熟悉官场的通用规则。韩朴根本不需要王峻把话说完,就能给出后者最想听到的答案。不多时,就让后者龙颜大悦,笑了笑,轻轻挥手,“那你就去放手吧!如果做得好,老夫就让你官复原职!”
“谢枢密大人!”韩朴激动得热泪盈眶,跪下去,结结实实给王峻磕了个头,然后欢天喜地的离开了。原本瘦削赢弱的身形,从后面看,居然又带上了几分英气。
看着此人故意挺直的脊背,王峻的眼中迅速闪过一丝嘲讽。要让狗去咬人,肉骨头的味道,还是得让其闻上一闻的。不过,当咬完了人之后,该把狗清炖还是红烧,就另说了。反正,自己的朝堂上,绝对不能出现这种见利忘义的野狗。否则,恐怕将来郭威在九泉之下,也会笑自己眼高手低!
正恨恨地想着,耳畔忽然又传来了太尉王殷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每一个字,都让人的心脏为之抽搐,“枢密,既然消息已经走漏,还留着宫里那个人作甚?!不妨早些送他上路,也好断了文武百官的心思!”
“嗯”王峻嘴里发出一声习惯性的沉吟,随即,迅速摇头,“不行,你我行此下策,乃是一心为国!断然不可让陛下有半点儿闪失!”
这话说出来,当然是掩耳盗铃。非但说服不了王殷,屋子内其他文臣武将,脸上也立刻涌起了几分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