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1 / 2)

山河怀璧 杜冒菜 1932 字 1个月前

太上皇没能候到延狩二年的春日花舒。

恰是腊月下旬,宫中无人敢为开春迎新张灯结彩,宫外却已能见着铺天盖地的倒贴福。

太上皇去时尚值幽夜,冬月攀高,明明悬在云间。

和寿殿里烛火明灭不定,殿内外压抑至极,平怀瑱紧握他苍老手掌,听他于神思混沌之际接连唤着数人名姓,唤过平怀瑱尚为太子时的幼年乳名,唤过伴他受尽风雨的太后,甚至唤过从前的六皇子,到后来反反复复咀嚼“杭姳”两字,不肯停歇。

直至某一刻,声止,俱寂。

平怀瑱慢慢松了他的手,耳中残余“杭姳”回响。

他知此乃王妃之名,但不知宫外妇人正自梦中惊醒,冬日里凉汗覆了满身。

夜京丧钟陡鸣,惊醒城里寻常人家,当家男子们急慌慌裹上棉袄出门去,把门檐外头红彤彤亮着的灯笼摘下,窗贴福纸亦不敢留,撕下来揉作一团弃入火里。幼孺觉出些惧怕来,咧嘴哭吟,被自家娘亲惶恐捂住嘴,可妇人们旋即一愣,仿佛这日子正该哭才是,又再松了手掌……

整一夜里京城不安稳。

蒋常趁乱出宫行往瑜王府,到时王妃瑜王俱已整装而起,正不知寒似的坐在空院中。他足下有些迟疑,然不过稍缓片刻,仍硬着头皮上前拜礼,呈高双手尊皇嘱送来秘物。

那手掌起先一直紧紧攥着拳头,生怕东西在路途中遗失,此刻到了王妃眼皮子底下才寸寸地松开,带着些汗湿展露人前。

月辉莹莹,手中物乃一陈旧木雕,刻着跃然对鲤。

王妃静容震裂,顷刻间泪如雨下。

“娘娘莫哀极伤身了,”蒋常有意未在称谓前头带着“王妃”二字,依皇帝之言低声转述,“太上皇去时最是念着您,这些天来手里一直摸着这鱼儿……”

话落仅闻微微哽咽,良久才待她平复少许,闭眼遣他:“回罢……”

蒋常垂首应“嗻”,可手中东西仍在原处没被取走。王妃袖里双手颤栗难止,便连半分抬臂的力气也都没了。

到头来还是平溪崖将之拾过,指腹触得背面粗糙不平,翻转瞧得雕刻纤纤的八字:心悦与君,如鱼得水。

各人各觉百味陈杂。

打从庭院出来,蒋常立时一阵腿软,险些跪倒在地上。他扶墙兀自镇定着,胸腔里的心子跳个不停,仿佛要把手边的整堵院墙给震碎。头皮上一汩汩地往下淌着汗,脑海深处皮影戏般闪过宫廷幕幕,上演着这些年来他所目睹的难为人道之事。

至今日,他终究知晓了皇帝身世,亦是皇帝终在此节骨眼上准他变作知情人。

说来荒唐,一介阉人,命轻魂薄,究竟是如何承住了这一个个苍山般重的宫廷秘辛。

蒋常似哭似笑,汗水自眼角滑过,刺得双眸涩痛,眼前景模糊起来。他咬牙抬手一揩,再睁眼时,低垂的视野中已有一双莹白绣鞋。

他猛抬首瞧清来人,惊得往后退开两步,少顷掩下繁复心绪,再作问安:“宣于姑娘。”

素雪原要上前扶他,听得这姓氏后脚步顿住,苦笑作罢,盈盈与他施礼:“蒋公公。”

声如冬月清凉,蒋常静了下来,想方才失态不巧被她撞个正着,许是吓着了她,又道:“今夜大丧,宣于姑娘莫在王府闲步的好,奴才送您回院歇着。”

素雪不言,颔首转身行在前头,一路到了寝院口才柔声作谢,谢过不待他离去,突兀问道:“公公,太上皇薨逝,不知皇上孝期几何?”

蒋常听出话中深意,惊她大胆,更怜她可悲,思来想去不晓得如何安抚,只好不答:“此事奴才说了可做不得数……姑娘莫多想,这天寒地冻的时节最紧要是顾好身子,吃好睡好。”说着从脖颈上取下一根红绳吊住的玉佛,自嘲低笑着向她双手呈去,“都说‘男戴观音女戴佛’,可这佛爷在我这不男不女的阉人身上戴了好些年,是时候庇佑别家去。奴才失礼了,姑娘不弃便留着这尊佛罢,不论过往遭遇了什么,往后的日子绝然不会再苦了您,您且安心。”

素雪闻之愕然,一双水眸凝在那剔透玉佛上。

蒋常还捧手等着,指尖冻得微微发红,教她没由来瞧得心中隐痛,探手轻轻接过。

“多谢蒋公公。”

蒋常垂首没令她瞧见悲哀神情,一句“言重”,与她告退。

确是无需言谢。他所处之位,所知之秘,都不必再祈求神佛庇佑,不如赠与有需之人。至于旁的,此身此命,行哪算哪……

是时天沉如幕。

随后那日京中放了整天儿晴,暖阳怡人得不衬丧事。

平怀瑱自头夜起便没怎么合过眼,忙碌之余偶有失神时候,静默望着刺目金阳,想太后去时天色格外不同,是飘着鹅绒银雪……想着,回神再作收眼,抬手揉一揉抽痛额角。

身忙,心疲,平怀瑱早已困顿乏力,但实在睡不得。年关本多事,逢此一变令他愈发抽不出闲暇休憩,亦觉无心休憩。

案牍之形隔窗映出落寞剪影,蒋常在外瞧得心忧,恐这般撑下去会拖垮皇帝身子,可事不同以往,连劝都不知从何开口。

正自焦灼时,一御卫迈阶近前,与他低道两句话。蒋常听得眼一亮,暗叹来了大救星,忙动身往外去迎李清珏,行了几步,后知后觉地瞅了瞅落地月色,想这时辰早已宫禁,李清珏这回竟也不顾那规矩体统了。

有这念头的不止他一个,就连平怀瑱亦在瞧见来人时颇觉不真,恍恍然还当自己神思混沌,把李清珏给请入了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