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2 / 2)

众人的目光中,我走到魏郯面前,款款一礼:“夫君。”还未完礼,一双手将我扶住。抬眼,魏郯神色和煦,平日里冷峻的五官在阳光下展现出好看的弧度。

“诸公,此乃内人傅氏。”他一手虚扶着我,转向宾客。

我望去,那些人的面孔一一映入眼中。心里吃了一惊,除了几位我素未谋面,大部分却是见过的。

“夫人,今日聚宴诸公皆长安士人。司徒当年宴乐,诸公曾为座上宾客,不知夫人可还记得?”魏郯温声道。

我抬眼,他头微微低着,颇有一位翩翩夫君对新婚妻子的温情姿态。只有我这个角度,才能看到那双眼睛后面的平静和审视。

“妾彼时年幼,只记得些许音容。”我声音柔婉地答道。

魏郯莞尔,携我走入席间,将这些士人一一与我引见。

我像母亲那样从容又优雅地与众人见礼。这些士人皆以揖礼来拜,有几人还满面动情之色,对我提起父兄当年之谊。

我听着他们的话,保持着端庄的淡笑。

当年自从傅氏翻覆,这些人我再也没有见过,如今在魏府中重遇这高朋满座,心中滋味着时奇妙难言。不过,我明白这正是自己的价值所在。我不喜欢被利用,但在羽翼丰满到足以摆脱一切之前,我会本分地做我该做的所有事。

他们归附魏氏,也并非是看我这个傅氏遗孤的薄面。

董匡被灭,山东尽归魏傕,中原一半土地已在他掌握之中。这足以使得一些摇摆观望的士人生出归附之心。魏傕有天子,本已是名正言顺,再加上一个我,能让他们的归附理由变得更加纯良。

果不其然,见到我以后,他们高谈阔论的重点变成了痛议卞后弄权、党争误国,那些对傅氏的赞誉和痛惜之言,似乎一直都那样响亮。我甚至不知道,当年我披麻戴孝高歌送父兄上刑场的那段往事,已经被人归入了新修的《列女传》。

这些士人,有的已经须发花白,有的还正值青春,不少人的名号我曾经听过,只是从前年幼,我从不费劲去把他们谁是谁记下来。

不过,有一人例外。

坐在末席的公羊刿,御史大夫公羊瓯的次子,是这席间我唯一名字和人都能对上的宾客。

他与二兄同龄,是二兄的好友。公羊氏世出大儒,公羊刿却个性桀骜不驯,崇拜游侠,在酷爱五石散和敷粉涂脂的长安纨绔之中是个异类。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那位同样崇尚游侠的二兄跟他交好,常常把他邀到府中比试剑器。

我和这个人不算陌生,有几回,我想去看市集,二兄又无闲暇,就请公羊刿带我去。

几年不见,公羊刿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骑马持剑奔过长安街头的意气少年。他个子长得更瘦更高,腮下蓄起了胡须,甚至会参加这种从前他不屑一顾的权贵筵席。只有一点似乎没有变——他看人的时候,眸中仍然带着几分锐气。

我温婉地低眉,听着魏郯介绍过之后,唤一声“公羊公子”,然后行礼。公羊刿也无多表示,还礼之后,坐回了席上。

人言武夫卤莽不善辩,我发现这话不尽然。魏郯算是武夫,言辞却不差。他很懂因势利导,那些士人们把话题跑到先帝那里的时候,魏郯三言两语提起当今时政,士人们又说起了天下局势。

魏傕如今占领了西凉至山东的大片江山,虽天子定都雍州,可天下仍然四分五裂。势利最强的是北方的谭熙,河南大部、河北、以及幽云州郡全被其割据。除此之外,吴璋割据淮扬,皇帝宗亲梁充割据荆楚,王茂割据百越,其余各路小兵小勇更是数不胜数。

能被我的父兄邀请赴宴清谈的人,其实并非是些碌庸之辈。我坐在魏郯身边,听着他们对比着各方强弱,议论攻伐之事,正当入港,一个声音忽而冷笑道:“诸公这般热心,莫忘了丞相才伐董匡,雍州钱粮已近空虚。又起战事,难道教这百十州郡饿殍遍野?”

说话的是公羊刿。

席上众人都望过去,我看向他,微微讶异。

“仲平,”坐在他邻席一个中年人瞥瞥魏郯这边,似有尴尬之色,对公羊刿笑道,“仲平何出此言,丞相乃英明之人,必不致有饥荒之事。”

公羊刿看看他,冷着一张脸,却不再出声。

席间有人适时地提起近来雍都几桩新鲜事,话题被引开,众人又热络地谈了起来。

魏郯笑意淡淡,听着他们说话,甚少发言。

我将一枚樱桃放入口中,目光瞟向末席。

公羊刿手中持盏,神色沉默。忽然,他看向我,目光相触。

他面无表情,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转回头去。

这场宴饮算得宾主尽欢。

事后,我曾让阿元去打听关于宴上那些宾客的枝节。她回来告诉我,宴上的绝大部分人都被魏傕任以官职,只有一人例外,就是公羊刿。

我讶然,阿元告诉我原委。

公羊刿在赴宴之前就已经入朝为官,是太仓丞。他的家中对这个位置不大满意,于是公羊刿的族叔,太仆丞公羊弘将他带去了那日的宴上,准备向魏郯引荐。

我记起坐在公羊刿旁边那个和事的中年人,想来他就是公羊刿的族叔。

其实公羊刿那两句话虽然煞风景,魏郯却并不反感。那日宴席之后,魏傕曾亲自面见公羊刿。阿元告诉我,魏傕觉得公羊刿是个人才,欲将他收入麾下,做个军师祭酒或主簿。可来任命的使者还没有到,公羊刿已经挂印而去,连太仓丞都不做了。

“真是个怪人,对么?”阿元一边帮我理着织机旁的乱麻,一边疑惑地说。

我淡笑地点头,看着手里的梭子,将织机上的经纬密密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