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他还在担心,拍着胸脯表了决心:“您放心,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我都一定会把烟烟救出来。”
“无论任何代价?”
“是。”
“如果是让你违反原则,比如去造假或杀人呢?”黄克武眯起眼睛。我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黄克武道,“当现实逼迫你违背原则,你该如何处之?这个问题是老刘让我问你的,你现在不必回答。不过你早晚都要面对,自己可要趁早想清楚。”
黄克武背着手离开以后,我在黑暗中陷入了沉思。这个问题,把我的心思全都搅乱了。这真是个好问题,它问的不止是烟烟的安危,还关系到五脉与我们许家自己。倘若那张底牌逼我去造假骗人,或是杀人越货,我该如何是好?从权?还是从心?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心中纠葛如乱麻一般。就这么过了一个多小时,有地勤来招呼我登机。我快速搓了搓脸,把这些纷乱的念头搁在一旁,走向飞机。
这趟飞机可比我之前在陕西坐的军航舒服多了,有正式的座位,居然还配了空姐。我上了飞机以后,把座椅朝后调了调,攥着那枚大齐通宝,头一歪,还没等起飞就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十分诡异,我进入一个没有实质内容的梦境,四周都是黏稠的灰色,我不知道自己是悬浮在半空还是一直朝着下方坠落,四肢无处着力,只能像婴儿溺水一般拼命划动。我想大声呼救,一张嘴却有无数灰雾疯狂涌入,把我呛得连连咳嗽。
我在惊惧中挣扎了许久。猛然间,我被一阵剧烈的颠簸惊醒,整个人一下子朝前扑去,直到鼻子撞到前排的座位,才意识到自己回到了现实。舷窗外头阳光灿烂,飞机已然落地。我低头一看,那枚铜钱在我手里湿漉漉的,几乎被汗水浸透。
这时我才一下子想起来。南唐开国,定都南京。这枚大齐通宝,正是在南京铸造。
现在我把它带回了祖源之地。
南京在古董行当里被叫作“关都”,取关窍之意。这里是南北交汇之地,兼有北壮南秀,又是六朝古都,历史悠久,文物古迹不在少数。从前古董界一直重心在北,认为北京为正统、郑州和西安为两只大眼,构成了北方的三星活贯之势,气运流转,皆据此三星而起。而长江以南,只有南京与成都能与之比肩,是南派古玩的两座都城——至于上海,只算是销货的市场,排不上名次。
而且南京还有一个奇处,养在这里的玩物,都带着一层特殊的光泽,无论是盘玉还是养壶,都比北方要温润得多。研究的人说这是特殊的气候条件导致的,可古董行的人都说这是紫金王气。一般说金玉紫壶,意思都是南京养的,身价比寻常的要高出不少。
我在南京机场,先给那个看守所的姚天打了个电话。他没料到我这么快就到了,颇感意外。我告诉他钱都带来了,姚天态度立刻热情了很多,告诉我烟烟目前还在羁押,让我下午去看守所附近找他。姚天还说,现在快进入流程了,想让她安然无恙,只能劝戴鹤轩撤诉。
我放下电话,找了辆车进到南京市里,直奔下关看守所。结果到了那儿,人家午休,大铁门紧闭。我没奈何,只能先在附近转悠。走着走着,我看见路边有一处小公园,里面的空地上站满了人,还有音乐传来。我凑过去一看,这群人里大多是四十岁往上的大爷大妈,在那里站成一个方阵,双手忽抬忽抖,动作整齐划一。一个四十多岁穿蓝色运动服的女人站在队列前头领操,体形特健美。在她旁边,一台双卡录音机里一个男声在不断发出指令,什么玉凤点头,什么气守丹田,那伙人依言摆出各种动作,看着既好笑又古怪。
在录音机身后的小树上挂着一条红底白字的横幅,写着“戴氏黄帝内功同修班”几个字。
原来他们在练习的,正是戴氏气功。我驻足看了一阵,没看出这功法有什么奇妙的,不过这些善男信女们个个特别虔诚,可见戴鹤轩这人的影响力实在不小。我心想不如先去跟这些气功学员攀谈一下,多了解一下这个家伙,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我正要往前走,忽然背后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许愿,你等等。”我听声音有几分耳熟,回头一看,全身的血液霎时全都凝住了。
药不然站在我身后,笑眯眯地看着我,还是一脸的吊儿郎当。
我二话不说,挥拳就打,就像我无数次在梦里做的那样。药不然似乎料到我的反应,一边躲闪一边嘴里不停地唠叨:“哥们儿,你也太不客气了,一句话不说就动手啊……哎,慢点!”
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会理睬。这个叛徒,我看到他唯一的反应,就是狠狠揍一顿,然后扭送公安机关。
我们扭打的动作很快被附近的巡警发现了。警察过来大声喝问怎么了,药不然一把搂住我脖子说没事儿,我俩闹着玩呢。我冲警察大吼:“警察同志,快抓住他,他是在逃的杀人犯!”药不然反应极快,笑嘻嘻地说:“是,是,我是杀人犯,他是便衣警察,这不严打开始了嘛,我就让他给逮着了。”
那段时间《便衣警察》还在重播,好多小青年都争先效仿。警察打量我们一圈,皱着眉头说别在公开场合胡闹,然后转身走了。我还要再喊,药不然在我耳朵边上说了一句:“你要是想救黄烟烟,就给我老实一点!”
一听这话,我动作僵了一下。药不然得意洋洋:“走吧,我请你吃午饭,咱俩慢慢说。”看他的意思,似乎对背叛我这件事完全没有羞愧之情。可是他既然提到烟烟,我也只能先听听他说什么。于是我沉着脸,跟在他后头,拼命按捺住扑上去一刀捅死他的冲动。
我们一前一后走过小公园,钻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子里。小巷子的尽头是另外一处马路,快拐弯的地方,是一家卖鸭血汤的小店。小店其貌不扬,但门面弄得特别整洁。药不然冲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然后自己先钻进去了。
这会儿正是饭点儿,可小店里却一个人都没有。老板趴在柜台上,一看药不然进来了,起身把外头招牌一收,关上了店门,转身进了后厨。我心里一顿,看来这里是药不然的一处窝点。这里虽然是饭店,饭店里头肯定有厨房,厨房里的割肉刀、剔骨刀、菜刀、柴刀不计其数,老板把门一关,这可就是瓮中捉鳖了。
我铁青着脸坐在桌子旁,不动声色。药不然乐呵呵地看着我,说咱们俩可是好久不见啦,最近四悔斋生意好吗,我一言不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药不然东拉西扯就是不说正题,过不多时,老板一掀帘,端上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鸭血粉丝汤。药不然端起喝了一口,大加赞叹,说你知道吗,南京古都,只有这里的鸭血粉丝汤才最为正宗,还催促我品尝一下。我端起碗来,直接往地上一摔,“哗啦”一声,摔了一地的鸭血和瓷片。药不然“啧”了一声,皱着眉头,说老许你这太浪费了东西了,这年头想喝到正宗口味的地方可不多了。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冷冷道。基督山伯爵不吃仇人家的东西,我也不想跟他在这里浪费时间。
“哎呀,你可真是个急性子,一碗汤都不容我喝完。”药不然这么说着,惋惜地摇摇头,把筷子搁下,“我这次来,是找你帮忙。”
我眉头一挑:“你知道自己罪行累累,打算投案自首?”药不然苦笑着摊开手:“哎哟哎哟,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我在外头过得挺好,暂时还不想啃窝窝头。”他指了指我,“算了,我这人嘴笨,还是让他直接跟你说吧。”
“谁?”
药不然没吭声,这时我的大哥大却突然响了起来。我拿起来一接,话筒里传来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这个声音一直深深地烙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老朝奉:“许愿,你好。”
我握着话筒,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瞬间,我恨不得顺着话筒爬过去把他揪出来。老朝奉又说道:“你和五脉最近可有点不太顺。”
我“哼”了一声,不想接他的话。老朝奉呵呵一笑:“我看了所有的公开报道,大概能勾勒出个模样了。你小子还算有头脑,可就是这个八头牛都扳不回来的执拗性子,跟你爷爷一模一样。这种性子,万一被人号住了脉,很容易吃大亏。”老朝奉笑声干瘪,似乎中气不足,但笑声里的嘲讽之意却是鲜明得很。
“你这是稳操胜券,所以特意过来羞辱我吗?”我反问。
老朝奉平静地回答道:“稳操胜券?不,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跟我无关。”
“什么?”我一下没跟上他的思路。
“我说这个圈套,跟我没关系。”
“别扯淡了!”我大吼一声,差点把大哥大摔了。这件事根本就是因他而起,现在他居然还捡便宜卖乖,何等荒谬!何等可笑!老朝奉的声音却依然平淡:“这次害你的人,不是我。我和你一样,也是受害者。”
我怒极反笑,对着话筒道:“你这又是在耍什么新骗术?”
“一个简单的事实。”老朝奉不慌不忙。
“好,我来问你!卖给大眼贼的赝品,是不是出自你手?”
“是。”
“阎山川家地址的花招,是不是你的设计?”
“是。”
“新郑图良工艺品公司、震远运输和成济村的造假作坊,是不是你的产业?”
“是。”
“素姐是不是你拘禁在村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