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下去!
她已嗅到一丝血腥的气息,本能的反应令她迅速躺在床底下,用厚厚的硬绸床罩将身体盖住。
黑暗中,她隐约听见月竹风临死前的一记呜咽。
【8】
月竹风的葬礼盛大是一定的。因头颅被轰得只剩下半颗,妻女胸口与腹部各中一枪也当场丧命,似乎女儿临死之前还被折断了脖颈,想是当时要止住她的哭声而为。无论怎么修复,这三位死者都无法让人瞻仰遗容,老何只得命人将三个封盖的棺木放在灵堂上。桂芝一动不动,跪在那里,肚皮安稳地搁在腿间,面上凝结着罕见的坚毅与隐忍。
唐晖站在月老板的棺木前,已举不动相机,心痛得要死过去,同时恨不能将施常云从牢里拖出来碎尸万段。尤其桂芝垂头向他致谢的辰光,愈发心如刀绞,怎么都无法面对那三张遗像。
“秦——爷——到!”老何在门口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惊醒了一直沉在冰水里的桂芝,她抬了一下头,眼球里布满血丝。
秦亚哲踏进灵堂时孤身一人,手下均在门前候着,亦算是尽了礼数。此时周边一片沉默,报馆的人正努力压抑住内心的惊讶,因都不晓得月竹风系何时与洪帮的人打过交道。
“凶手!杀人凶手!”桂芝突然站起,一手捧住肚皮,一手指着秦亚哲的面孔,那身雪白孝服随风扬起,将她装饰得如鬼魅一般,臃肿身形早已被震怒掩盖,竟显得楚楚可怜起来。
秦爷面无表情地下跪磕头。桂芝被两个人搀着,已哭倒在那里,眼泪鼻涕由五官自素服领口拉出几道晶亮的长丝,虽已精疲力竭,嘴里却是不停地道:“凶手!杀人凶手!凶手!还命来!还命……”
正当众人一头雾水之时,老何赶上前向秦爷行了个礼,道:“二太太伤心过度,又怀了身孕,脑筋有点不清楚,还望秦爷海涵。”
“不妨事。”秦亚哲整了整衣袖,站起,口吻相当客气,让老何悬着的一颗心随即放下。
然而老何的这种“放心”,半个钟头之后便消失干净了,他眼睁睁看着留有月家唯一血脉的二太太从二楼沙袋一般坠下,还来不及叫一声便摔得肚皮崩裂,一块晶莹的深褐色胎肉垂在两腿之间,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跳脱出来,飞向阴沉的天空……
“不妨事。”
他这才掂出那三个字的分量。
※※※
兰心大戏院今朝又是满座,坐在二层贵宾席的毕小青只得叹口气,手心里的红茶已半凉,戏却还未开场。这地方不似大茶馆,可以随便吆喝、吃零嘴或撒金戒指的,得正襟危坐,仪表端庄,她便是怎么也习惯不了。尤其今朝演的是《反西凉》,考验长靠武生的功力,宋玉山一出场,必是要喝彩的,她坐那么远,周遭那么富丽堂皇,与参加洋人办的酒会无异,叫她怎么喊得出口?于是负了气,把红茶喝干,杯子放进天巧手里的辰光也是重重的。
宋玉山亮相,毕小青忍不住掩住嘴巴,底下的老外一个都不懂行,只坐着鼓掌,哪里该喝彩,哪里要沉住气,他们一丁点儿也没领会,令她气结。
罢了,忍一忍吧!
她拿出帕子擦了擦额角,便拿一双眼盯牢他的身影,在台上来来去去走的那几步,她已熟得能背出来,状态在不在,情绪好不好,都能从步子里瞧出来。所以愈看心愈往下沉,她自认是最懂他的女人,较他的妻子更懂,所以眼泪不自觉落下,也顾不上擦,只嘴里嚷嚷着:“玉山……玉山呀!”
台上那人,仿佛是听见了的,用艳粉勾画出的脸竟愈发悲怆起来,她晓得他不上妆时更俊俏,所以有些不忍心看,撑大的眼珠子里只容得下自己的爱意。
曾几何时,她暂且放下激情去赏戏时,宋玉山已与几个龙套纠缠到了一处,正难舍难分。她屏住呼吸,只看他如何化解,那身姿轻盈灵动,却又有些蹊跷的沉重,他有心事?抑或病了?于是她又心焦起来,手里的帕子抓得稀湿……
待宋玉山倒地的一刻,台下掌声雷动,洋人以为那是戏的一部分,唯独少数几个黄皮肤在慌乱中起身来一探究竟,演砸了,还是体力不支?毕小青更是将帕子咬在嘴里,捂住那一记尖叫。她那微小如尘埃的伤感,在不知就里的掌声里越缩越小,直至宋玉山身上流出一摊浓浓的血浆……毕小青紧张得心脏快要裂开!
※※※
宋玉山的死,自然不如月竹风那般教唐晖揪心,他要去找施常云,杜春晓却怎么也不肯,竟拿出桂枝的事情威胁:“如今你老板一家子都死在这事情上头了,你应躲着才是,小心下一个被秦亚哲丢下楼的人轮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