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3章顾觉非的寒夜(1 / 2)

我本闲凉 时镜 3759 字 15天前

顾觉非的确在阅微馆待到了很晚。

甚至, 在那一封信已经到达了将军府的时候, 他人还坐在阅微馆的楼上, 身边放着一张长案, 案上的酒壶里还有半壶酒。

只是先前与他坐着一道喝酒的计之隐, 这会儿已经回去了。

计老毕竟是年纪大了。

今日阅微馆一试, 完成得可算是圆满, 所以他就没了个形状,高兴地拉起顾觉非喝了两杯。

顾觉非还没说什么呢,这一位老先生三杯酒下肚, 就连连喊自己不行了。

末了,还是顾觉非这边安排了人,把他给送回去。

至于他自己, 却是留在了阅微馆, 又喝了小半壶酒。

“大公子,东西都收拾好了, 我们回去吗?”

陈饭带着几分轻快的声音, 在房门外响起。

他刚才被顾觉非派去收拾整理这一次阅微馆考试的答卷, 因为孟济不在, 所以忙得久了一些, 这时候才结束。

不过走回来就看见顾觉非独自坐在窗前,他有些诧异。

顾觉非酒量素来不差, 脑袋还清醒得很。

听见声音,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并未回头:“你这是道上捡了钱吗?这样高兴。”

陈饭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还好顾觉非只是坐在窗边依旧向外望,并未发现他的窘迫,所以他连忙道:“嗯……也不是很高兴,就是、就是,就是觉得大公子今天好像很高兴,所以陈饭也很高兴。”

很高兴吗……

顾觉非看着杯中酒,闻言却是忍不住地一笑:“你小子都变成了算命的神棍不成?还能看出我高兴不高兴了。”

“呃……”

陈饭挠了挠头,有些纠结起来。

他其实有些一根筋的性子,也不大听得出顾觉非只是开他一句玩笑,反而很认真地想了半天,一本正经地回道:“反正计先生都说薛小公子有灵气,还说您这一趟没有白忙活,我看您就是跟平时不一样,肯定很高兴啊。”

跟平时不一样?

顾觉非倒好奇自己平时是什么样子了。

他微微一挑眉,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问道:“孟济呢?”

“孟先生送计老先生回去,说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还准备去探听探听永宁长公主那边的消息。”

陈饭回忆着先前孟济走时候的话,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说之前拜师仪式的时候,瞧见长公主半道上离开,觉得不大对劲。至于消息,说是回头就来禀您。”

孟济做事,顾觉非还是很放心的。

不过永宁长公主……

他眉头微微皱了皱,唇边的笑意,却变得有些讽刺起来:当时拜师仪式上的情况他是没看见,但转头回来的时候,永宁长公主已不见了影子。

猜也知道,她只怕不很看得惯。

当年知道薛况那事儿的人根本不多,永宁长公主便是其中之一。

她能眼睁睁看着薛况被他算计死,如今却不能看他觊觎薛况的孀妻,且也不能忍受他收薛况的嫡子为学生……

说到底,她与将军府之间还是颇有渊源的。

永宁长公主的亡夫,可不就是薛况的叔叔薛还吗?只是当年在边关上,也不幸罹难,战死沙场。

思绪重叠至此,顾觉非眸底那一点幽深的暗光,也就越发隐晦,只是随着他一垂眸,又消失不见。

放下酒盏,手撑着长案,他起了身来。

繁华尽后的阅微馆,在这星月满天的夜晚,显得有些凄清。

顾觉非看了一眼,可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来的,却是薛迟那一张答卷,却是陆锦惜注视着他是缱绻的神态。

他微微一笑,只回身朝着外面走去:“走吧,天晚了,该回了。”

*

已进子时。

京城千门万户,寂静一片。街道上除了巡城的兵士,再无其他人影。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布衣百姓,如今都沉在一般的酣眠中。

只是此时此刻,太师府的大管家万保常,却觉得坐立难安。

“唉……”

他站在侧门附近,一会儿看看旁边挂着的太师府的灯笼,一会儿看看天上的星月,心里面却是七上八下,忍不住开始来回地踱步。

“嗒嗒嗒……”

寂静的道上,远远传来了马蹄声,而且渐渐近了。

万保常听见,顿时一震,连忙停下脚步,朝着那声音的来处看去。

不多时,便有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并更后方一架马车出现在了道上,披着一身玄青鹤氅的顾觉非,是一人骑马回来的。

到了府门口,他便翻身下马,唇边还挂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万管家,这时辰,还在这里?”

一眼就瞧见了门边候着的万保常,顾觉非一面将缰绳递给迎上来的下人,一面走了上去,语气如常地问道。

万保常见着他,才算是松了一口气:“您可算是回来了,老爷可等了您多时了。”

“……”

这一瞬间,顾觉非才迈入府门的脚步,忽然就顿住了,唇边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也慢慢地隐没了下去。

“等我?”

“是,在祠堂呢,说是您回来之后,让您去一趟。”

万保常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其实颇有几分心惊肉跳的感觉。因为今时今日的场景,总让他不自觉地想起六年前……

也是夜晚。

也是等待顾觉非回来。

也是那祠堂。

不同的是,今夜朗月疏星,那夜大雨滂沱。

顾觉非回首看了看那夜空,仿佛是想要看今夜会不会下一场翻天覆地的大雨,只是很快,他便收回了目光,点了点头,平淡地一笑:“我就去。”

这神态,与往日的顾觉非,似乎没有两样。

说完,他便重新迈开了脚步,只是所去的方向,已经不是他自己那间院落了。

万保常看着,只觉得莫名地难受。

他想要跟上去,为这一位大公子点上一盏灯笼,送他过去,可一想到顾承谦的吩咐,到底还是停步,留在了原地。

*

偌大的太师府,四处都灭了灯。

唯独位于宅院最深处的祠堂还亮着,三五盏昏黄的灯,照着堂中一块又一块的匾额,照着三面墙上挂着的顾氏一门列位先贤的画像,照着那架在案上的一根暗红色的木杖——

顾家的“家法”。

当然,也照着堂中一道身影。

昔日叱咤朝堂的太师,如今已经有了些许龙钟的老态。花白的头发,被昏黄的烛火一照,有些扎眼。但他的身形,依旧是笔直的,一如还站在朝堂上。

过往的事情,在他脑海里循环重叠。

薛况那一张年轻的脸,便不断在他眼前闪烁,眨眼又覆盖满了鲜血,为雪亮的刀光所斩灭。

顾承谦站了太久,以至于已经忘记了时间,甚至有些恍惚。

身后,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直到他等待的那一道声音响起:“这样晚了,不知太师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平平淡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的起伏。

一声生疏而客气的“太师大人”,隔开了本该亲密的父子。

顾承谦回头去看的时候,顾觉非已经走了进来。

他停步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满面的平静,浑身上下更是挑不出半点的差错,甚至眼底还有一点笑意。

就仿佛,他面对着的不是他的父亲,而是天下任何一个普通人。

何等熟悉?

又何等陌生。

这就是天下人交口称赞的,他顾氏一门下一任的掌家人。

这一瞬间,莫大的嘲讽,伴随着失望和愤怒,从他心中涌出。

顾承谦微微闭了闭眼,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保证自己的平静,只看着他,冷沉地开口:“你跪下。”

跪下?

顾觉非闻言,却是忽然勾了唇,神态件竟没有半分的意外。仿佛,他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会遭遇什么。

六年前,不正是如此吗?

他从宫内回来,依旧是万保常告诉他,父亲在祠堂内等他。于是他去了,等待着他的,也是这么一声似乎失望透顶的“跪下”。

六年前,还不知道是什么在等待着自己,所以依言跪下。

但今时今日……

顾觉非的目光,从祠堂内陈着的顾氏一门“列祖列宗”的身上划过,最后才落回了顾承谦的身上,笑着开口,轻飘飘地问了一句:“太师大人,今天又听说了什么?”

话里不无讽刺,且没有半点遮掩。

人依旧是笔直地站在堂中,哪里有半点要跪下的意思?

“好,好,好!你如今也是长本事了……”

顾承谦见了,那一股强压下来的怒火,顿时不断在他胸膛起伏。他直接转过身去,一把将那架在案上的“家法”给取了下来,紧紧地握在手中。

“我再问你一遍,你跪是不跪?!”

“跪?”

顾觉非闻得此言,终于冷笑了一声。

“我无过无错,为何要跪?”

“无过无错?!”

顾承谦忍不住大声质问了起来,平生一朝宰辅的冷静与理智,几乎都在这一刻消耗殆尽。

“你顾觉非也敢这么堂而皇之地说你无过无错?!”

“砰!”

那暗红的木杖,高高举起,直接朝着顾觉非身上挥落!

“薛况已为你算计,战死沙场,尸骨无存!他遗孀在世,何等孤苦?”

“你算计完了他还不够,如今竟还要收他遗腹子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