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我在等谁,只知道我在等一个书生。等了很久很久,他始终没出现,又或者他曾经出现过,我却不知道那是他。于是我只能继续等,等到我从爱他变成了恨他,恨久了竟也忘记什么是恨。我对他究竟是爱是恨呢?倘若无爱亦无恨,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继续等下去。
也许只是因为不甘心。
我的名字是萧婧,爹娘唤我婧儿,我等的书生喊我婧婧,我让朋友叫我小婧。小婧小婧,与萧婧的音同极似,至少这样我便不会忘了自己曾经是谁。
这很好。
假使一个人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只怕这人便不是原来那人了。过往一切对其而言没有丝毫意义。
就像我。
打从我死后唤我名字的人就只剩下小婧了。说人也不对,应当是两只妖精,一只树妖、一只狐妖;后来又多了两个人,两个书生。我嫁给了其中一个书生,我让他喊我婧婧。我是故意的。即使明知这个人早已不是我曾爱过的那个书生亦同,走过奈何桥、饮过忘川水后,我的楚郎再也不会回来,即使他们有着相同灵魂却也不会再是同一个人。
然而五百年太久了,我不想继续等下去。
每当他喊我婧婧的时候,我会想起许多生前的事,惘然中竟似忘却我已死去了五百年。
整整五百年哪!人间过了五百年的岁月,于我而言,却是恍然如昨日,南柯一梦。
我是只鬼。一缕孤魂游荡在这人间业已五百年。
光阴于我毫无意义,世间于我如同虚影,我只是想求个了结。
自我死后,每过一日,我便重蹈一次我死前的场景,日复一日、夜夜如此,我知这是对我轻生的惩罚,因着我舍弃自己的性命;若说无悔是假的,但我当时只想着该如何复仇,原以为死后化作厉鬼便可向阎王告状、再不济也能领令对仇人报仇,却原来是我多想了。阴阳两隔、生死相别,作为刚出炉的新鲜鬼魂,哪怕是只厉鬼,我的技能却只有托梦和刮阴风,而且还有次数限制。我的活动范围也被困在了这桃花林内。做鬼竟比当人还不自在,真是太憋屈了。
——直到我遇见了一只树妖。
那是只桃树妖。
一开始我不知她是妖,还以为是来接引我却迟到了的鬼差,毕竟离我死去已过了十多天。正欲对其行礼,却见她神情淡淡地将我的尸身一把火烧了。那火光燃得炽旺,却只单单烧着我那躯壳、对周遭草木丝毫无损,我这才醒悟原是遇见了哪路大仙。
我想向她倾诉冤屈,她却对我摆摆手,从树洞里挖出了几个小瓮,让我挑一个自己喜欢的。
从此我便住进了瓮里。连同我的骨灰一起,埋在深深的地底。
世人都说执着成魔。那魔是心魔,是藏于心底的欲念,是不可告人,最隐密、最深沉的想望,因而念念不忘,盼得所求;暮暮朝朝,心魔顿生。
楚郎是我心底的魔。不知他心底的魔会否是我?
桃花大仙没有名字,妖本无名,她说曾有人叫她桃桃,然而对着她的脸,这名儿我实在喊不出口;她又不喜我称呼她大仙,我只好唤她姥姥。她的年岁已有上千年,唤她一声姥姥并不为过。
姥姥的话很少,除非我问,否则她也不会主动同我说话。我那时有满腹委屈正待倾诉,她是我唯一的倾听者;除她之外,这片桃林里,竟无谁可见着、听着、摸着我,原来这便是鬼,我就像是被红尘俗世隔绝于外、再非尘世中人。因而我便将自己活着时遇见的那些事都说与她听,我望她能帮我复仇。
这是我心内惦记许久之事,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不惜一切。
故事很平凡,也很简单,就像坊间说书话本里常见的故事,无奈于我而言是个悲剧:
我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元夕那夜遇见了楚郎,一见倾心。楚郎亦对我有意,几番鱼雁往来,我与他情根深种。奈何他虽为秀才却无功名,家境贫寒,身无长物,且父母已为我择定了夫婿,下月便将成亲,我当时年岁尚幼,满腔情意岂可轻负,遂决心与楚郎私奔。
我和楚郎相约在兰若寺碰面。我先到却迟迟不见楚郎,我不死心又多留了两日,不想却遇见盗匪。这身躯既已脏了,我自认再无颜见楚郎面,又恨他失约寡信,愤而在桃林内投缳自绝。
我既爱他、又恨着他,若非遇着他,我岂会遭遇如此不堪之事。是我太傻,本以为死后便能了却生前事,一死了之,却原来比活着时更加无力。是我太傻。
兴许因我每夜总是哀哀切切、哭哭啼啼闹得姥姥睡不安稳,那时我已知道我自缢的那树便是姥姥的真身,我相信这便是天理、便是缘份,冥冥中自有安排,否则我怎会如此恰巧地在千万树中挑中了姥姥这棵千年树妖。一切早已注定。
果然,没过多久姥姥便为我报了仇。
那伙贼人全成了姥姥炼药时的药材。
腊八那夜,我显形引着他们进了兰若寺,亲眼瞧着姥姥掏心取肝时,我哭了。
遇见姥姥是我的幸运,虽然我也不懂为何一只千年树妖竟心心念念着要化人。做人有什么好?不如做鬼简单。昼伏夜出、逍遥自在,虽是寂寞无聊了些,却不需为柴米油盐、生老病死奔波烦恼。姥姥定是让人骗了才想着要化人。做妖比做鬼更好,至少不须像我被锢在一处。
反正都无所谓,各人所求不同。
我大仇已报,然而楚郎呢?
我想再见楚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