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的。”我说,“但并不是绝对的,每个人的耐受能力也不同。软组织挫伤以后,血浆从血管里大量渗出,有效血容量减少,损伤的肌肉细胞释放出大量肌红蛋白入血,以及红细胞破坏之后血红蛋白进入血浆,经肾小球滤过后在肾小管特别是远曲小管内形成管型,小管上皮细胞坏死,周围有炎症细胞浸润,也被称为低部肾单位肾病。挫伤的软组织产生多种毒性代谢产物,同时,因为肾小管堵塞,导致发生急性肾功能衰竭和创伤性休克。我们就把这种一系列复杂的致死因素,称为挤压综合征。”
程子砚一脸茫然。
我知道对于非学医的新手,很难懂得我刚才那段话的意义,于是补充道:“不用管那么多原理,反正大面积皮下出血的死者,在排除其他死因之后,这就是最常见的死因了,可以通过肾脏的组织病理学结构来确证。挤压综合征除了在灾害事故中发生,最常见的,就是长时间虐待和拷打了。”
“第一次知道只是瘀青都可以死人。”程子砚说。
“当然。”我说,“不过每个人耐受力不一样,同样的伤,有的人死,有的人不死。但是鉴于这种损伤对身体尤其是肾功能的损害,所以即便是不死,六个巴掌大小的挫伤就可以鉴定为轻伤二级,十个巴掌大小的挫伤就可以鉴定为轻伤一级,而达到三十个巴掌,就是重伤二级了。这个人即便不死,这种程度的长时间虐待和拷打,也够重伤二级了。”
“那你怎么知道他遭受了长时间的虐待和拷打啊?”程子砚说。
“因为他身上的损伤是被圆形棍棒无数次击打形成的。”我说,“而且,他超过十二个小时没有进食了,这一定就是一起虐待、拷打致人死亡的案件。”
此时,我已经脱去了解剖装备,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都装进一个纸箱。我告诉大宝,一会儿脱下来的解剖装备都要放进这个纸箱,然后直接送去焚化炉烧掉。
我跟着程子砚走到楼上物证室,林涛正一只手拿着一个多波段光源往纸箱里面照射,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小铁罐。
我知道,林涛正使用鲁米诺试剂在检验发现纸箱内的潜血痕迹。
我没说话,走到林涛的身旁,也往纸箱里看去。虽然没有戴专用的眼镜,但是我从纸箱内部画出的圈圈,也知道林涛在纸箱里面找到了不少潜血痕迹。
“你真是够浪费的。”我笑着说,“这一罐鲁米诺可不少钱呢,你就在这里这样浪费,就不怕纳税人找你麻烦?”
林涛摘下眼镜说:“纳税人没你那么小气。对了,我怎么就浪费了?”
“死者体表虽然都是以一些挫伤为主,但是有些挫伤也伴有表皮剥脱。随着尸体和箱体的摩擦碰撞,在纸箱壁上留下一些潜血痕迹也很正常啊,你用这个找潜血痕迹究竟意义何在?”
林涛愣了一下说:“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我不是等你等得着急嘛,就不管你的意见,自己先看了。对了,这有一处血迹反应特别强烈,你看看。”
我没有接林涛递过来的眼镜,直接给了他脑袋一巴掌,说:“你是不是傻啊,这么大一滴滴落状血迹,还要用鲁米诺来看?”
林涛低头看看,果真在箱底有几滴滴落状血迹,很明显,肉眼可以清晰看到。林涛只想着找潜血痕迹了,都忘记先仔细观察一遍箱内。
“好吧,我老年痴呆了。”林涛说。程子砚在一边掩嘴笑。
“不过,这些血迹很有价值啊。”我突然灵光一闪,赶紧从物证箱内取出棉签,把几滴血迹提取了下来。
“什么价值?”程子砚问道。
“死者全身尸表没有开放性损伤,口鼻、外耳道也没有血液流出。”我说,“唯一的,就是挫伤里面的一些表皮剥脱,以及因为疾病而导致的皮肤溃疡。但是,表皮剥脱的创面流出的渗出液,可能会有潜血痕迹,皮肤溃疡面流出的脓液,也顶多是个潜血痕迹,出现这么多滴落状血迹,可就不太正常了。”
“是啊,没创口,哪儿来的滴落血?”林涛问。
“凶手的。”我自信地一笑,“赶紧送检,说不定就靠这几滴血破案了呢!”
“对了,别忘记了正事儿。”林涛说,“我叫你来,也是给你看一个重大发现。”
我点点头,跟着林涛又重新蹲在纸箱的旁边。此时纸箱已经完全干燥了,我知道想让一个潮湿的纸箱干燥,靠自然风干肯定不会这么快的,那么,一定是林涛用吹风机吹干了纸箱。之所以用吹风机吹干了纸箱,一定是因为林涛在纸箱的外面发现了什么。
“虽然纸箱外面没有指纹,但是我发现了这个。”林涛指了指纸箱中部和底部。
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到,那是几粒细小的水泥颗粒。
“洗衣机的盒子外面有水泥,而且是在中部和底部都有,这不正常,所以我吹干了纸箱。”林涛说,“果然,吹干之后,我就发现了这个。”
顺着林涛的手指,我发现水泥颗粒所在的区域,有一些圆柱形凹下去的痕迹,而且都是几根圆柱形平行凹下去的痕迹。
“这是手指印。”林涛说,“我们俩如果用手抬一个纸箱,戴着手套,那么着手点就应该是箱子的中部和底部。如果抬的时间长,就会把纸箱的外壁按得凹下去一点。通过水的浸润,再干燥,这些凹下去的痕迹就被幸运地保存了下来。”
“说明凶手戴着沾有水泥的手套搬动纸箱。”我说。
“而且,说明凶手至少俩人,这俩人没有使用交通工具,硬是用手抬的方式,把纸箱扔进了龙番河里。”林涛补充道。
从接到我们的报警到召集剩余的刑警组建新的专案组,用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几起积案悬而未决,又发新案,这是对刑警部门的锐气的一次极大挫伤。很多刑警都是在休息的时间被临时召集到专案组的。
我知道,面对锐气受挫的刑警们,我们必须展现出非凡的自信,才能让他们重新获得斗志。所以,虽然两天一夜没有睡觉,我还是拿出最好的精神头来给刑警们讲解这一起案件的分析结果。
“死者死于挤压综合征,方式是长时间的虐待和拷打。”我说,“时间嘛,我觉得超过了十二个小时。死者二十五岁左右,男性,高一米七,重一百二十斤,艾滋病患者,其他倒是没有什么好的特征性指标了。因为死者的皮肤溃疡面很多,他的艾滋病没有得到正规治疗,所以也不好从诊疗资料来排查尸源。不过,我们从纸箱里提取了疑似犯罪分子的血痕,现在正在进行dna检测。”
“长时间虐待和拷打?”侦查员问,“难道是绑架案件?”
“我是这样分析的。”我说,“死者全身没有任何威逼伤、抵抗伤和约束伤,这就和绑架案件不同了。如果是非法拘禁、绑架等案件,势必要对被害人进行威逼和约束。在殴打的过程中,被害人也一定会予以反抗。而这个案件给我的感觉是,被害人一直处于自愿被打的状态,凶手不会担心被害人逃跑,被害人也不敢反抗。而虐待通常是对老人和孩子,对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虐待,给我的感觉,像是‘家法’。”
“你是说,这人本身就是某犯罪团伙的成员,这个犯罪团伙在实施‘家法’?”侦查员问。
我点点头说:“是这样。凶手的目的是惩戒被害人,并没有杀死他的动机,所以全身没有致命性的损伤。而这些非致命性的损伤集合起来,却形成了致命性的损伤。这是凶手始料未及的。”
“犯罪团伙最常见的,就是盗窃团伙、诈骗团伙和传销团伙了。”侦查员说,“嘿,你还别说,龙番河上游沿岸确实有不少镇子里的空房子都是租给传销团伙的,我们派出所的同志这两年着实打掉了不少。”
“我感觉也是这样。”我说,“很多传销团伙,一般都会住在环境相对较好的地方,以便于给组织成员洗脑,都会对房屋进行装修翻新,甚至购入新的家电。而在本案中,带有水泥的手套、洗衣机包装纸箱,正印证了这个特征。”
“dna结果出来了。”龙番市局dna实验室的李法医推门进了专案组,说,“我们从纸箱里提取的血痕中做出了一名女人的dna,经过与前科人员dna库比对,发现犯罪嫌疑人姚丽丽。姚丽丽,女,四十一岁,曾因组织领导传销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
4.
“不用找尸源了,直接破案再查尸源。”
几名侦查员在听到这个结果之后,非常激动。当检验结果和分析推断结果完全一致的时候,通常就是真相所在了。
但我还是挥手让大家重新坐回了座位说:“大家少安毋躁。既然这个姚丽丽有过前科,而且现在还在干这个勾当,那么必然是行踪诡秘的。如果这个时候对龙番河上游进行大规模排查,我担心会打草惊蛇。”
“你的意思是,可以有更精确的范围划定?”一直没说话的赵其国局长问道。
我点点头说:“通过林涛的检验,凶手抛尸没有使用交通工具,而是两个人手动搬运纸箱抛尸的。这说明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凶手的窝点肯定离龙番河岸边不远。如果我们能知道抛尸的大概位置,那么只需要对抛尸点周围的城镇进行排查,就能轻易抓住姚丽丽了。”
“我明白了。”主办侦查员的思维很快,“你们已经知道了死者的死亡时间,又知道了龙番河水的流速,这样可以算出抛尸的大概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