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一石激起千层浪,局面会变得难以收拾……”
魏徵淡淡一笑:“这就是你杞人忧天了。圣上投这颗石子,就是想让暗流涌出水面,看看朝野上下会泛起多少波澜。仅此一点,便足以证明,圣上对朝局的掌控依然强而有力!”
萧鹤年释然,又问道:“此事,您打算如何应对?”
“首先,自然要让太子知情。”魏徵道,“既然圣上本意就是要敲打太子,老夫又忝居东宫首席教职,当然要借此机会,对太子晓以利害了。”
萧鹤年追随魏徵多年,知道魏徵一贯坚持嫡长继承制。无论是当年辅佐隐太子,还是如今身为太子太师,这都是他的信念所在,也是不可推卸的职责。因此,尽管对太子的个人品行并不满意,但他还是在竭尽全力帮助并维护太子——说到底,魏徵还是担心武德九年那场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夺嫡惨剧重演。
“先生,圣上那儿,您要不要去劝谏?”萧鹤年问。
“现在不行!”魏徵断然道,“此事目前尚属宫禁之秘,我若劝谏,圣上立刻会怀疑我的消息来源,这样就把你置于险境了。此外,圣上也会将我视为私结朋党的‘暗流’之一,那我无论说什么话,他都不会再听。”
“先生所虑甚是。”萧鹤年想着什么,“可要是等到圣上下旨后再谏,到时木已成舟,要让他收回成命岂不更难?”
魏徵道:“这我当然知道。”
“那怎么办?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萧鹤年一脸忧虑,“这不是进退维谷了吗?”
魏徵略加沉吟:“办法还是有的。”
萧鹤年一喜:“什么办法?”
“让圣上自己,主动向我透露!如此,我便能在圣上下旨之前,劝他回心转意。”
萧鹤年如释重负。他知道,魏徵既然能想到这个办法,必已是成竹在胸。
“你要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魏徵呷了一口茶。
萧鹤年这才想起差点把那事忘了,歉然一笑,然后轻轻吐出了两个字:“辩才。”
魏徵手上的茶碗晃了一下,旋即稳住:“是不是君默传回什么消息了?”
“那小子,别提了!”萧鹤年苦笑,“自从进了玄甲卫,就把我这个爹当贼防着,啥都不肯透露。这回圣上和魏王到底派他去了哪里,干些什么,他也一概守口如瓶。”
想起那个叫萧君默的年轻人,魏徵也不禁笑了笑:“这也不能怪他。玄甲卫的规矩向来森严,他们的头条守则,就是得把亲人当贼防着,要是不这么做,他就没资格干玄甲卫了。说起来,这孩子现在出息了,也是你的功劳。”
萧鹤年摆摆手:“属下哪有什么功劳,无非是把他养大成人而已。”
“养大成人就不容易了!”魏徵叹了口气,忽然有些伤感,“想当年,周遭的情形那么险恶,这孩子能保住一条命,还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啊!”
萧鹤年看他眼眶泛红,赶紧道:“太师,当年的事都过去了。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魏徵抹抹眼,叹了口气:“对,不提了。你刚才说到辩才,是怎么回事?”
“属下上回向您禀报过,魏王已经找到了十几个疑似辩才的人,大致在幽州、扬州、洛州一带,此次玄甲卫出动,就是冲着这件事去的。据属下从魏王那儿探查到的最新消息,他们眼下已将重点放在洛州一带,制订了一个据说很完美的计划,相关行动也已展开。属下担心,以玄甲卫的办案手段,估计不用多久,就会找出辩才。”
“具体是什么计划,行动目标是什么人,查得到吗?”魏徵问。
萧鹤年摇头:“魏王对属下并不完全信任,始终留着一手,核心机宜只与杜楚客一人商讨。”
魏徵神色凝重起来:“自从武德九年吕氏灭门案后,圣上就一直在找《兰亭序》,这回要是真的找到辩才,《兰亭序》也就呼之欲出了。”
说起吕氏灭门案,萧鹤年至今记忆犹新。他当时官居长安令,从头到尾参与了此案,但最后还是没抓到凶手,故而耿耿于怀。“先生,我这么多年一直没想明白,圣上为何会把吕世衡一案和《兰亭序》牵扯到一起?”
“据我推测,吕世衡临死前,应该是给圣上留下了什么线索。”
“线索?”萧鹤年诧异,“难道吕世衡他知道《兰亭序》的秘密?”
魏徵点点头:“对此我毫不怀疑。”
萧鹤年蓦然一惊:“照您的意思,吕世衡他……他也是咱们的人?”
“据我猜测,吕世衡应该就是‘无涯’。”
萧鹤年不解:“无涯?无涯是什么人?”
魏徵压低声音,凑近他说了几句。
萧鹤年恍然:“这么说,他是冥藏先生的人?”
魏徵点点头:“只可惜,在当年那场政变中,吕世衡背叛了冥藏先生,也背叛了隐太子,暗中投靠了圣上,也就是当年的秦王。我猜,就是这件事激起了冥藏先生的怒火。所以,吕氏一家十五口惨遭灭门,应该也是冥藏先生所为。”
萧鹤年越发惊讶:“他这么做,难道就为了泄愤?”
“杀鸡儆猴,以诫来者,不是江湖上常有的事吗?”魏徵淡淡说道,“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可能,倘若吕世衡真是‘无涯’,他手中定然握有‘羽觞’。冥藏先生很可能是担心‘羽觞’落入圣上手中,牵扯出太多秘密,甚至把他牵扯出来,故而为了取回‘羽觞’才潜入吕宅,最终引发了血案。”
萧鹤年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先生,您对这些事情早已洞若观火,为何直到今天才对我说?”
魏徵一声长叹:“圣上登基这十多年来,我大唐天下河清海晏、国泰民安,所以这些事情,就应该彻底忘掉,谁也没必要再提起。但是眼下,魏王一意夺嫡,太子岌岌可危,当年的悲剧俨然又将重演!另一方面,辩才一旦被找到,《兰亭序》秘密被揭开,后果也将不堪设想!如此紧要关头,还有多少事情等着我们去做,我岂能再对你有所隐瞒?”
萧鹤年恍然,点点头道:“先生一片苦心,属下到今天才真正明白。那,属下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魏徵垂首沉吟,右手食指在食案上一下一下地敲着。敲击声很轻,但在萧鹤年听来却咚咚有声,仿若出征的鼓点。
从雅室洞开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方才还是一片蔚蓝的天空,此刻却已乌云四合、阴霾密布。
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伊阙县的尔雅当铺远近闻名,所收纳的质物以字画古玩为主。老板吴庭轩对于古代名人字画的鉴赏水平很高,坊间盛传他经营这家当铺十六载,从未误收过一件赝品。
这一天午后,生意冷清,客人稀少,吴庭轩正准备叫伙计提早打烊,一个年轻男子忽然抱着一只黑布帙袋急不可耐地闯了进来,声称要典当,而且要立刻办理。
男子二十出头,相貌英俊,气质儒雅,可惜样子有些落拓,尤其身上那一袭白色袍衫虽然用料考究,但多日未曾换洗,周身上下污渍斑斑,胸前好像还有几片褐黄的血迹。
吴庭轩阅人无数,只扫了年轻人一眼,便对他的身份和来历生出了几分警觉,心里已经不大想接这单生意了,可毕竟来者皆是客,起码的礼貌和尊重还是要有的,便迎上前去,露出一个职业性的笑容:“这位郎君,请问所欲典当者为何物?”
“敢问,您便是吴庭轩吴大掌柜吧?”白衣男子不答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