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柚子……柚子……」

黑暗之中，有谁在一遍遍地唤着自己。

绯柚茫然四顾， 只觉得这声音熟悉又亲切， 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再唤她。

「谁！」她扬声喝到， 紧接着一愣， 自己不是在角斗场么。这里是哪里， 哥哥呢，她认输了吗，九炤派的大家已经回去了么。

「柚子……我的小宝贝……」

那声音愈来愈近，忽然面前迸发出一圈白光， 柔柔地驱散了四周的黑暗， 将整个世界照得一片明亮。

绯柚眯了眯眼， 看见光源之处立着一女子模样的人影。

女子背着光， 看不清面容。

绯柚甩了甩脑袋，努力想要看清她的模样， 就见人影徐徐朝自己走来，伴随着一声声的「柚子」，最后站在自己面前， 蹲了下来。

光芒微敛，绯柚终於看清了女人的面容。

她呼吸一滞， 眼眶倏地酸涩发热。

「舅、舅母……」哽咽着，绯柚猛地扑入了女子的怀抱， 泣不成声。

多少年了， 一千多年的时光里， 这是她最温暖的记忆， 往后再也无人可替，是绯柚生命中长久不衰的一道阳光。

宁曼卿失笑，她跪坐在地上，如初见绯柚时一般，耐心地抚摸少女的头发，任由她埋在自己肩头战栗哭泣。

「我们的小宝贝长大了，变成大美人了。」她退开一些，拭去绯柚脸上的泪痕，「让舅母看看，长得有多漂亮。」

绯柚低着头，小声道，「我这是死了么。」所以才见到了舅母。

「怎么会。」宁曼卿弯眸，「就算你想死，天上的神仙也舍不得柚子死呢。」

绯柚疑惑，「什么意思。」

宁曼卿没有回答，扶着绯柚的肩膀，柔声道，「不过再这么下去，柚子的身体可就撑不了多久了。」

绯柚垂眸，她知道的。

差点被打回原形，在那样的剧痛之下，恐怕是离死不远了。

「我明白了。」她低低地回答，「我会和哥哥请罪的。」

这一次虽然失败了，不过好歹她的决心已经被哥哥看见，多少也算是一点成功。

宁曼卿理了理她的鬓发，「这就要认输了么。」

「我打不过哥哥。」

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并非她没有出力。

「那什么时候能打过呢？」

绯柚无言，半晌摇头。

她找不到自己能超越哥哥的理由。

「你的朋友似乎很担心你。」宁曼卿偏眸，目光朝另一侧看去，「以后还会和他们见面么？」

绯柚又是沉默，「哥哥不会再放我出去了。」

等到她能出去的时候，九炤派的那些人类也早已进入了新的轮回，此生怕是再难相见。

「柚子不想再见见他们么。」宁曼卿半是叹息半是欣慰地开口，「那是柚子在人界第一次交到朋友，和他们在一起，你似乎很开心。」

「我……」绯柚张了张嘴，半晌别过头去，艰涩道，「是我负了他们。」

他们这般尽心帮助自己，冒死为自己开启阵法，甚至不求丝毫回报。他们将信任给了自己，她却无法担起肩上的担子。

这一世，绯柚终归是欠了他们的。

「这不是你的错。」女子柔软窍细的双手捧住了少女的脸颊，双眸温柔地同她四目相对，「柚子喜欢他们么。」

「喜欢……」

「柚子喜欢哥哥么。」

「喜欢。」这是当然的。

「那左砂、蓝云儿、柳先生他们呢？」

绯柚点头，都喜欢。

「柚子喜欢舅母么？」

「喜欢。」

「还喜欢蜂蜜和糖对不对？」

绯柚想了想，「九炤派的肉也很好吃。」

宁曼卿笑了，「柚子有那么多喜欢的东西，为什么还会露出那种难过的样子？你的身边被可爱又美好的事物环绕着，柚子应该每天都开开心心才是啊。」

绯柚一愣，她从来没有一天觉得自己被美好的事物环绕着。

这个世界总是黑暗又冰冷，灾厄一次又一次降临在他们身上。天道如何不公，让她这一生历经坎坷，饱受风霜，逼得她痛不欲生。

绯柚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活在美好里的。

舅母说的没错，她有好多喜欢的东西，这些东西也确实围绕在她身边。

可她为什么从来没有开心的感觉。

「因为柚子从来没有看到他们。」不需要她开口，宁曼卿便回答了她心中的疑惑。

「那么多美好被你视而不见，只看到了让你痛苦的黑暗。」

她轻轻叹了口气，「抱歉，舅母没有来得及教你们如何珍惜善待这个世界。」

女子凝视着绯柚的双眸，「以后要好好珍惜他们，好吗？」

绯柚呐呐点头，黑眸里还存留着思忖。

「那柚子最讨厌什么？」宁曼卿又问。

绯柚抿了抿唇，一时不知道从何答起。

她讨厌的东西太多了，讨厌伤害哥哥的东西，讨厌火，讨厌自己的无能，讨厌痛苦，讨厌天神，讨厌人类……

有太多讨厌的东西了。

「那么多的讨厌，总有一个是柚子最讨厌的。」宁曼卿耐心地引导她，「不要着急，仔细想想，什么才是柚子最讨厌的。」

这句话声音越来越轻，到了最后微不可查。

抱着她的女子也渐渐散去，如幻影似的隐匿进空中。

绯柚瞳孔微缩，猛地起身四顾。

「舅母？舅母！」她惶恐地大喊着，却怎么也见不到女子的身影。整个天地只剩下越来越暗的白光，仿佛一切都在离自己渐行渐远。

半晌，绯柚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不见了，舅母不见了……

她讨厌舅母离开自己……

「仔细想想，什么才是柚子最讨厌的。」

女子的话听起来如此熟悉，几日之前樊少恒才刚刚问过，「你好好想想，有什么是让你最为忌惮恐惧的。」

最讨厌、最忌惮、最恐惧的……

绯柚握紧双拳，死死咬着唇。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有那么多东西让她害怕又讨厌，这个世界就是最让她厌恶的东西！她根本就不找不出一点喜欢它的理…

绯柚倏地抬头。

「柚子喜欢他们么？」

女子柔柔的声音再次回响在耳畔。绯柚一怔，是了，她还是有很多很多喜欢的东西的。

而这些东西对她来讲珍贵无比，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失去的珍宝。

她喜欢哥哥，喜欢左砂他们，也喜欢九炤派，还喜欢甜甜的东西，喜欢在阳光和煦的午后吃一只羊羔，和哥哥躺在草地上睡觉。

绯柚喜欢这些，她不想自己喜欢的东西受到伤害。

少女恍然，忽地睁大了眼睛。

讨厌伤害哥哥的东西、讨厌火、讨厌自己的无能、讨厌痛苦、讨厌天神、讨厌人类、讨厌打仗……

那么多的讨厌，归根到底不过是她害怕自己和心中所爱受到伤害。

她以为自己爱的只有哥哥，但是在千年漫长的时光里，她爱的早已不止是单单一个绯暝秋。

她爱着自己的家人，爱着自己的朋友。

她不讨厌这个世界，这里有太多她热爱的人和物，她讨厌的，仅仅只是伤害罢了。

可是如果没有珍视的东西，那又何惧伤害？

四周的白光骤然消散，绯柚睁眼，四周一片茫茫的火海，全身疼痛非常。

她还在角斗场，她的战斗还没有结束！

绯暝秋脚尖一顿，他敏感地发现地上的少女精神大变，哪怕伤痕累累，那双狐狸眼却如黑曜石一般散发着惊人的光彩。

这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少女咬着牙，四肢霍然从钢针中生生拔出，血肉溅了一地，留下四个血窟窿。

她后翻朝远处跳出，又一次摆起了战斗的姿态。

不能输，只有这一次绝不能输！

因为这是为了保护她心中挚爱的战役，是她击垮心中恐惧的第一步，她不能在一开始就退缩！

绯柚抬头，那张脸上的坚决耀眼夺目，只是一眼就让人愣怔其中。

绯暝秋眯了眯眼，他不知道妹妹方才想了些什么，不过看起来是不想善罢甘休了。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固执。

柚子，她该是最了解自己的，为什么不明白哥哥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她啊！

一直以来他们屈居人下，过的是怎样屈辱痛苦的生活。如果不爬到顶点，总有一天又会重蹈覆辙。

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要一次次的和自己作对！他是爱着她的啊，如果不是为了妹妹，绯暝秋又怎会忍辱负重坚持到这一步！

他深吸一口气，手里重新执起了扇子。也罢，就让他彻底结束这场闹剧，以后柚子只要好好待在自己身边就够了。

然而男子刚一抬眸，瞬间怔在了原地。

只见少女背后燃起一对巨大的火翼，绚丽夺目的火光流动着，支撑起了少女残破不堪的身躯，为她破开背后浓墨一团的黑夜。

火！

绯暝秋震惊地后退半步。

怎么会，只是一闭眼的功夫，为什么从小害怕火焰的妹妹忽然就能控制火焰？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是被他忽视了的？

被火焰支撑起来的少女垂着眼眸。她想起来，想起白桦城时那漫天大火时的自己。

是了，那个时候的她心中只想着一点——她要哥哥开心，她不想哥哥受到任何伤害。

抱着这样的信念，身体自己动了起来，源源不断的妖力织出漫天大火，一举灭了整个白桦城。

绯柚想起来了，那种为了保护心中所爱的信念。

现在的她，就如当初在白桦城时一模一样。

哥哥不能被天神发现，这个住着她家人的妖界不能毁灭，远处有着她朋友的人界更不能有任何意外。

绯柚讨厌伤害，她决不允许自己爱的东西受到任何伤害。

这就是她今天站在这里的原因，这就是她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战斗的原因！

寂静之中，少女猛地睁开黑眸，那双眼睛如宝剑出鞘，锋芒毕露，夺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