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脸皮子厚的织娘并不觉得十分尴尬,只笑着应是,然后抬手叫上婢女一起退了出去,走时吩咐婢女再去端了一壶热茶来,给锦笙和顾勰两人倒上。
她们一走,房间内的气氛立刻怪异下来,过于清净,反倒有些不适应。
“顾勰,你也先出去罢,我有些话要和秦衣单独聊聊。”锦笙将秦衣方才喝完的那杯茶再次倒满,放到他手边,示意他自己拿着。
纵然顾勰不太情愿他们有什么事还要瞒着自己说,但终究是个看场合的人,“那我出去了,就在隔壁,说完了就来找我。”
她一边点头,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倚着窗边小口小口地抿着,抬眸对上秦衣的视线。
后者垂下眸躲闪着目光。
他以前还是大户人家少爷的时候没受过皮肉之苦,养得身娇体贵,后来被卖进秦淮楼也只是跑跑腿、端端茶水,纵然当了小倌儿,毕竟还有顾勰这个交情在,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接的,因此他在秦淮楼里尚且算得半个淸倌儿人,怎么都没吃过这种苦、受过这等虐待羞辱。
霍斐倒也不算顾勰那等为所欲为的纨绔公子哥儿,只跟他老子一个毛病,平日里没事就爱逛逛青楼,别的方面也算是出类拔萃,脾气也算温和。
能把霍斐给惹怒,大概也不是那么容易。秦衣究竟要说得多么难听、表现得多么桀骜抗拒,才能把霍斐惹到不顾一切地做个流|氓土匪的派头?
像霍斐这等受过礼教的人,竟能做出找一群人欺辱一个小倌儿这等有辱门风、伤风败俗之事。秦衣啊秦衣,你究竟有多忍不得,说了多难听的话?
此时瞧着,秦衣的脸上血色全无,本就白皙的肤色此时好像是一层可以透见光的纸,唇上艳红也褪得干干净净,额上冷汗涔涔,想来正忍受着身体和内心的双重煎熬,纵是这样,他偏还是一副清高懵懂的神情,垂着头不说话。
他原本一身傲骨。一身傲骨呵。
锦笙已经分不清他当这小倌儿究竟是因为他放不下一身傲骨,想要高人一等;还是因为他一身傲骨被磋磨干净了,只能认命。
某种意义上来说,秦衣和义父真是像。始终让人分不清,他们到底想要怎么样。本身活着就是个矛盾体。
“你想要见我的原因,我大概猜到了。”锦笙抿了口茶,缓缓摇头,“不行。我还是那句话,你何时学会忍受,何时才能买得起霍奕的命。”
她看见秦衣本就没剩下多少的神采彻底黯淡下来,眸底有什么东西撕破了光亮,渲染出一片浑浊,朦胧的雾气将他从来熠熠的双眸笼罩住,锦笙瞧不清他的眼神了。
好半晌,整间屋子都没有一点儿声响,锦笙分明从他欲启的口中,听到了他在静默中嘶吼,溢出喉头的酸涩染红了他的双眸和鼻头。
他哑声,惶惑地偏头,强忍住心口的闷痛,“为何?”既想要买霍奕的命,又如何能忍受?等他能忍受了,又怎会还想买霍奕的命?他不明白。
这两个字将他喉咙里的焦灼酸胀都带了出来,颤抖的拐音听得人气闷难受。
“今日你所受之苦,不是你的错,却是你咎由自取。”锦笙没有多作解释,她知道,如果秦衣不能自己明白,她再如何解释也是枉然。
顿了顿,她平静地道,“倘若你不是我的朋友,我一定二话不说,拿钱办事,毕竟暗杀一个人对我来说再简单不过。可你是我的朋友,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你不够格,也没必要为了已成定数的过往倾家荡产。”
秦衣捏紧杯子,手臂上的青筋隐隐盘起,砸在床榻上,一下又一下,“我不杀霍奕,杀了霍斐,亦或是他别的子女……总要让他心里不痛快,我才痛快。”
“要一个人不痛快,死了未免也太便宜他。”锦笙走到他床前,蹲下身,直视着他,一双招子熠熠生光,声音轻细,异常平静,“霍奕没得商量,但如果你想要报今日之仇,我倒是可以帮你。”
秦衣仰着脖子望她,握紧杯子的手渐渐松了些,又猛地一个握紧,“怎么帮?”
“花钱买他一块肉。”锦笙垂眸淡声道。
秦衣咬紧牙关,眼眶猩红,不甘心地捞起自己的衣袖,滑过一片淤青红痕,又掀起被子示意自己浑身上下仍渗着血珠的鞭伤,脸色有一瞬的扭曲狰狞,“我被他羞辱至此,被那群人羞辱至此……却只便宜他掉下一块肉?锦阁主……我原本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我是富商家养大的公子哥,我也曾衣食无忧、身娇体贵,从未像他那般为非作歹过,却要被一群豺狼凌|辱磋磨,我今日失掉的不仅是这点儿血肉,还有我最后的尊严……却就那般便宜他?”
“便宜吗?”锦笙盯着他背上大片的血渍,挑起眉,轻声呢喃,“那要看是哪里的一块肉了。”
秦衣尚且懵懂不明所以,锦笙已经找来纸笔,提笔而书。他望着她垂眸认真书写的模样,那样祥和平静,眸底漾着她清贵的气质,还有初见时灵动的神|韵,握紧茶杯的手不自觉也松开来。
一则书成,她又从衣襟中拉出随身携带的印章,在单子下方印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将笔递给他,果断道,“给我一百两银子,我切他一块儿肉。签字。”
纵然他不知晓天枢阁是怎么报价的,但也知道一百两银子太少,他接过笔,踌躇了片刻,问道,“一百两足矣?”
锦笙偏头,吊儿郎当地挑眉笑道,“我当猪肉卖的。”
秦衣望着她的笑容一怔,她背着光,脸上细软的绒丝勾出她的轮廓,又看到了她唇畔的梨涡。他忽然哽咽了下,垂下头将脸埋在纸上,任由眼泪浸透纸被。
如果他还是富商家的少爷公子,她也就不会这么遥不可及。
“你不必感动了,一块肉而已,一百两足矣。天枢阁的价本就是我报的,多多少少都由我来定。况且,我做这事也有自己的私心和盘算。”锦笙觑着他握得青筋都盘错起来的笔杆子,“签字罢,你不就图个痛快么。”
她这话倒也不算是安慰他,一百两只去割一块儿肉,在价钱上是合理的,巧妙就巧妙在,主要看割在哪儿。
听她话音落下,秦衣也缓缓平复了心绪,抬眸将视线落在纸上,沉吟了片刻后,认认真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楚卓。
他以前也是学过写字的,准确说来,他曾经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只是来了着秦淮楼,只捡回了抚琴,好久不曾握笔书写,手法生疏,字有些歪。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嗟了口气。
锦笙将他签好的单子折起来收入袖中,一边收,一边说道,“这些天你先好好把伤养着,若是闷了就寻人去长公主府找顾勰来陪你说话罢,他日日都清闲着的。”
秦衣欲言又止,好片刻后才垂眸低哑着嗓子问道,“你不来吗?”
“我近日忙,大概鲜少有空了。”锦笙折好了单子,准备离开,“隔几日我让顾勰带好消息给你,好好养伤,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阿笙……”在她要跨出门的那刻,秦衣叫住她,纵然知道不可能,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忍不住问,“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锦笙回头,不假思索道,“因为你是我来汜阳时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念旧的人总是会一直把第一个放在心上,无论过去多久。且你秉性纯良,没有道理对这样的朋友不好。若换作顾勰,也是一样。”
最后一句,是两层意思:若换作顾勰是你,我也会对他这么好;若换作顾勰是我,他也会对你这么好的。
语毕,她转身为他关上门,走到隔壁将顾勰叫上了。
临着要出秦淮楼的时候,织娘给他们两人送了两把伞,专程命人为他们打着,一路送上马车。
雨势不减,顾勰将锦笙送回天枢阁后,跟着她一起下的马车,两人打着伞,却眼睁睁看着那雨水浸湿衣袍,再加上从天枢阁出来时他们是冒雨淋着的,本就湿透了,还没完全干,黏腻在身上不太舒服。
顾勰皱起眉,瞟了锦笙一眼,趁机道,“啊,这么大的雨,我浑身都湿透了,这会儿回去要是把我爹娘吵醒了少不得又是一顿臭骂,诶,阿笙,干脆今晚我就睡在你这里好不好?”
锦笙十分体谅他日夜狎|妓生活不易,一边往阁中走,一边道,“可以,我让人给你收拾一间房出来,你先沐浴更衣,阁中有成衣你先将就着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