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以一种无比清晰的姿态展现在顾澜生面前。
抱着孩子的妇女还在,但壮汉已经不在,壮汉之前所坐位置被一名年轻女孩取而代之。
年轻女孩——长发,黑瞳。
黑色瞳孔的眼眸带着心不在焉,像在看窗外的风景;又像在看挨着车窗站着的乘客;又像其实没有什么落进她的眼睛里。
搁在膝盖上的手改成贴在大腿上,目光从女孩脸上收回,端正坐姿,呼出一口气,垂下眼帘,等思绪沉淀到和往日一般无异,掀开眼帘,视线直直往对面。
接下来的三十秒时间,顾澜生完成了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的打量。
黑瞳女孩二十出头年纪,是要美丽有美丽要韵味有韵味的那款。
身材属于那种苗条轻盈形态,相貌体型加起来应该达到七十分,肤色胶白再配黑色长发可以再添十五分。
接下来就是性感指数了,目光顺着女孩颈部往下。
第四次,那件印有“列宁号”破冰船的蓝色夹克衫出现在顾澜生眼前。
看来,这款夹克衫在这座城市很受欢迎,顾澜生考虑在离开摩尔曼斯克时也许得带一件回去。
言归正传。
夹克衫穿在女孩身上显大,无法判断是女孩一不小心号码买大了,还是它来自于女孩的男友。
不合身的夹克衫导致他无法给女孩的性感指数打分,但八十五分已经是顾澜生二十二年来给一名异性打出的最高分值。
夹克衫罩在纯白礼裙上,这样的搭配怎么看都显得不伦不类。
礼裙为修身剪裁,长长的裙摆堆积在地上,让旁观的人都心疼起它的命运,就深怕有谁在上面踩上一脚,纯白色凭添了一个脚印。
倒是礼裙的主人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
残留于指尖的柔软布料触感还在,像幻梦,似乎只要伸手拽住,温暖香甜的躯体就会顺着指尖的布料纤维掉落于怀中,这缕幻梦陌生而新奇,想一探究竟确又裹足不前。
暗暗呼出一口气,顾澜生强行从那矛盾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一定是这个下午太过于无聊,又或者是这趟列车太过于漫长,导致他这么仔细去观察一名素未谋面的陌生姑娘。
这个陌生姑娘看起来还有点迟钝,丝毫没有察觉对面男人评头论足的目光。
顾澜生重新把注意力放在车窗外,列车已经驶离城市地段,楼房商店少了,工厂道路在平原上交错,天色也亮堂了不少。
列车广播提醒着,再过几站就是科拉港。
思绪跟随流淌的车窗风景,道路工厂天色最终变成一抹蓝色线条,那抹蓝色线条类似于女人眼眸轮廓,妩媚柔和。
列车来到下一站。
后知后觉,顾澜生发现自己的目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女孩脸上,这个发现让他想抵赖都找不出任何借口来。
如果目光不是一直落在女孩脸上,他又怎么晓得女孩描了蓝色眼线。
生活中会描蓝色眼线一般为年轻女性,她们被归结为标新立异群体,坐在他正对面的女孩怎么看都不属于这个群体。
女孩的蓝色眼线谈不上美,但不能否认地是,它在那一刻吸引住顾澜生的目光。
吸引住他目光的是蓝色眼线,而不是女孩本身,顾澜生心里提醒自己。
他甚至于想好了以后偶尔在回想这一刻时,他会以“蓝色眼线女孩”来称呼这位,相信到那时他已经忘记女孩的长相。
这一站没人下车,上车的倒是不少,一对穿着情侣装的年轻男女横在顾澜生和蓝色眼线女孩之间,蓝色眼线女孩一半面孔被挡住。
年轻情侣一上车就窃窃私语,半分钟后,共同宣布,他们从婚姻登记所回来,在一个小时之前,他们完成终身大事。
车厢里大多数乘客给予了这对年轻情侣掌声,没给出掌声的有三人。
包方头巾的妇女因抱孩子不便以掌声祝福;一人是正在呼呼大睡的酒鬼;最后一位没给予掌声的是蓝色眼线女孩。
共结连理是人生中一件美好的事情,在热烈的掌声中女孩喜极而泣在自己爱人怀里,伴随这个动作,蓝色眼线女孩一张脸完完全全回到顾澜生眼中。
车厢发生的一切似乎被屏蔽在她的世界里,那双描着蓝色眼线的眼眸依然注视着窗外。
但,如果仔细看,就可以看到那蓝色线条正渐渐晕开,像层次分明的画作遭遇了黄梅天。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雨,车厢里的掌声还在继续,年轻情侣沉浸在祝福中。
顾澜生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前一步,目光直直——
那挂在那双眼角处的晶莹液体可是穿过车窗玻璃而来的雨点?还是来自于黄梅时节的潮湿空气?
就这样,顾澜生看着它悄悄从眼角滑落,变成淡蓝色的水珠。
那蓝色水珠可是眼泪?
顾澜生双手垂落,目光投到车窗外。
这光阴,有些危险。
危险得让他一颗心砰砰乱跳着。
第7章 平行世界(07)
“二零一二年一月十八日,摩尔曼斯克,太阳节,这天有个名字叫做顾澜生的中国青年搭乘了那趟往城市南端的列车,那是他二十二年来乘坐最漫长的一趟班车,漫长得让他产生错觉,列车到站时,他已经变成拄着拐杖的老头子,变成老头子的顾澜生和他的老伙伴们炫耀车上的经历‘我遇到了一尾人鱼’。是的,他遇到一尾人鱼,一尾住在科拉港的人鱼,某天这尾人鱼偷了渔夫家的衣服来到岸上,稀里糊涂进了一个会行走的盒子。这尾人鱼心里有伤心事,她忍不住留下眼泪,然后事情糟糕了。人鱼的身份被坐在对面的中国青年识破,因为从她眼眶流出的眼泪是蓝色的,大海是蓝色的,蓝色大海是人鱼的家乡,所以,从她眼眶里留下的眼泪自然是蓝色的。奇怪的是,车厢里只有中国青年看到人鱼的眼泪,传说只有和人鱼有缘分的人才能有幸看到人鱼蓝色的眼泪。果不其然,后来,顾澜生和人鱼相遇了。”二十二岁的顾澜生坐在摩尔曼斯克唯一的轻轨电车列车上,那时他做梦都想不到,在一个艳阳天里,他会和某个人说出这样一番话,直把那个人惹得娇笑连连。